(三)家庭
我们是最普通、最典型的山村农家,成员基本分工是男耕女织,常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恬淡生活,丰年能勉强自给自足,欠年则生活维艰。家庭成员中娘娘、公公和父母是我最初的老师,是影响我的思想和生活的启蒙者。
自打我记事起,公公娘娘就与父母分家了(儿子结婚即分家是当时当地的传统),我的身份特殊,常常哪边有好吃好玩的就生活在哪边,特别是娘娘对我千般宠爱,万般呵护。
娘娘身材高挑,精神矍铄,清瘦的瓜子脸上因人而异地挂着不同的表情:在儿媳(我母亲)面前,那张脸拉得长长的,时刻保持阴沉而冷峻的尊容,以彰显出婆婆的威严;在我面前,那张脸总撒满阳光,荡漾着春风,绽放出亲切而美丽的笑靥,眼神里总放射出慈祥的光芒。娘娘虽然精明强干,但行动则时时不离拐杖(当地俗称“戳路棍”),否则,她那“三寸金莲”的小脚无法使她瘦长高挑的身躯平衡与稳定。娘娘无论有什么好吃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她还经常借他人之手弄个麻雀老鼠或小鱼小虾之类的小野味,在堂屋火坑里烧火架锅,给我开小灶,一时吃不完的就做成腊制品供我多次享用,而绝不允许他人染指。那时家庭主食几乎常年都是杂粮饭(约3-5成大米,其它均为红薯和包米等),娘娘为我特制一个蒸制白米饭的布袋,常年让我独享纯净白米饭,她将过年制做的纯净糯米糍粑用大铜锁锁于木楼的谷柜里,每天只让我一人独享,决不准他人垂涎。娘娘精于手工活计,她设计和绣制的绣花鞋帽,除自用外,多余的经常走村串户地提篮小卖,而每次出行她总要携着我的小手不离其左右,逢人就炫耀:“这是我的小孙昌昌”。娘娘是我坚强的铁杆靠山和庇护神,无论谁欺负我,只要被她撞上,就会不顾老命竭尽全力保护我。
记得大概是我五六岁时的一个夏日,父亲将耕牛牵到江边让我看管,他上山割草去了,他交待我看好牛在原地等他回来后一道回家,我当即应承。父亲刚离开,雨后洪水尚未消退的江面,顺流而下许多木排,几个放排人逗引我上排戏水、飘流,正当调皮贪玩年龄的我怎能抵挡这种诱惑,我毫无顾虑地随手将衣衫脱下往江边一丢,光着屁股蛋子爬上大人的木排便顺流而下了。木排在水中或急或缓,或直流或旋转,那种刺激和感觉美妙极了,看牛的事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
与之同时,没有主人看管的牛跑到他人地里将初绿的庄稼嫩苗舔食殆尽,庄稼主人发现后一面冲父亲狂吼乱骂,一面将牛牵走,要求我家赔偿损失后再还牛。父亲来到江边只见我丢弃的衣服,不见我的人影,他气极败坏,火冒三丈,急匆匆顺流而下寻觅我的踪迹;当我们父子四目相觑时,我被他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吓懵了,他起初强压怒火,哄我离开木排上岸,尔后象押解囚犯一样将我拽回家中,到家后,他先找来一根犁田时鞭打耕牛的南竹枝条,然后将我生擒活捉往房里一推,把房门反闩起来,这时,他一手象拎小鸡一样拎起我的胳膊,一手扬起竹子枝条对着我赤条条的身子猛力抽打,我的全身立即布满了鲜红的血印,我痛疼难忍,拼命地哭叫、挣扎。
就在危急关头,娘娘闻声赶到了,她用拐杖猛烈击打着房门和窗户,起初父亲不想开门。“圣伢儿,你再不开门,今天我就要跟你拼生死”!我听见娘娘在门外咆哮着,无奈,父亲只好放开我把门打开,娘娘冲进屋里见我遍体鳞伤的惨状时,她的第一反映是为我复仇,她举起拐杖,对着父亲劈头盖脑就是一顿狠揍,父亲经不住娘娘的闷棍夺门而逃,娘娘怒气未消,又追将出去一阵乱棍相加。娘娘有如从天而降的救星,使我从父亲的暴虐下得到一条生路。回到房里,娘娘对我遭受的皮肉之苦痛惜万分,她紧紧搂着我大哭一场。她大骂父亲不近人情,不该对我下如此的毒手,“孙儿即使犯错,下手也该有个轻重”。父亲的这次施暴,成为我一生都挥之不去的梦魇,娘娘的护犊舔伤之情更使我终身难以忘怀。
公公(祖父)是第二个影响我童年生活的人。公公中等身材,高鼻梁,深眼窝,国字脸,面部轮廓似老年时的父亲,他早年头上留着清朝时期的“猪尾巴”(辫子),解放前夕才改为前半园光头,后半园齐耳短发,类似阴阳头。那年月的男性老人都是那种发型,现在只能从反映那个年代的影视片中见到了。公公的脸上虽写满沧桑,但精神矍铄,身子骨硬朗,从我记事起,未曾见他生过病,吃过药。据说他年轻时长得很英俊,人又特聪明,他会唱戏演戏,会武功,善打猎,吹拉弹唱更是无所不会,是远近有名的民间艺人,乡里每有红白喜事或公益性全民行动他必到场以技艺助兴。也正因如此,时有一些拈花惹草的风流韵事缠身。大概40岁左右,公公得了一场大病,病愈后双眼混浊,逐渐成了大半失明的瞎子。但他不但生活能自理,而且从来没有停止过劳作,只是锄草时常常苗草不分,挟菜时荤素难辨,行路时高低不明、踉踉跄跄,因此跌跤是常事,好在他身板硬朗,倒也无甚大碍。公公是教会我简单劳动技能的第一人,从我会走路时起,他就教我怎么拾柴,怎么拨草割草,怎么牵牛放牛。
记得初次他带我到屋后冲里的山坡上砍柴,我因人小力弱,双手好不容易举起沉重的大柴刀向一棵树木砍去,坚韧的树干产生的反弹力将柴刀从我的手掌里震落再蹦跳到我的右下肢,锋利的刀刃砍进了皮肉直达腿骨表面,顿时鲜血喷射,痛彻心肺,公公见状立即给我包扎并背回家中。至今这道伤疤还留在我的脚上,已成永恒的纪念。公公常常将我带入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每天晚饭后至睡觉前的时段,我总不离公公左右,冬日在火坑边,夏夜在月光下,我搬一只小板凳坐其身旁,绕膝撒娇,痴迷地聆听他谈天说地讲故事,说笑话。他的头脑里仿佛是一个故事的海洋,永远取之不竭。公公编故事很有想象力,他最早给我讲的关于天地的故事我至今不忘:他说,天是神仙发怒丢下的一口大锅,眼看要砸向人间毁灭苍生,海里四条大鲤鱼同时跃出水面,从东西南北四个不同方位将大锅顶起,所以我们见到的“天”成锅底型;地下有地,从前有人打洞挖煤,洞子越挖越深,突然他闻到了鸡犬之声,再一挖,地被挖穿了,另一个与地上相同的世界出现了,后来他就在那个世界娶妻生子,不回原来的地面了。当时,我对这些离奇的故事笃信不疑,听得津津有味。历史小说中的封神演义、随唐演义、三国演义、西游记、聊斋里的鬼怪狐仙,白话小说中的才子佳人及其风流韵事,还有民间流传无书可对的各种妖魔鬼怪,趣事笑谈,公公都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讲。
当然,他偶尔也有记忆中断或张冠李戴之处,每当此时,他就哄着我:“昌昌别急,让我想想”,随即他喝口茶,又会连蒙带哄地讲下去,至于他讲的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只要故事情节连贯,动听就行了。因为经年累月地讲,有时也出现重复,这时我就会不依不饶:“公公,我要听新的,旧的不要”。无奈,他只好搜寻新的素材,他有快速加工制作故事的能力,他甚至把自己前半生的经历编成了故事集,每晚都讲一段,我特爱听他讲述年轻时打猎的经历,他曾与狂野的野猪在深山密林里过招,与凶猛的虎豹在荒坡峻岭摆过阵,那情节紧张惊险,我常常聆听到浑身毛骨悚然,大气不出。有时,他也讲他同辈或先祖狩猎的故事。
他说,他们的一位先祖一次在屋后山顶一个叫“山角坳”的地方狩猎,见到一头狂暴的大野猪与一只凶猛的头上长有“王”字斑纹的大老虎,为争抢一只猎物展开一场生死大博斗,于是他躲在一旁不动声色,静观其变,但同时也持枪以待,做好迎击的准备,不料这两头野兽天昏地暗地嘶咬争斗了一个时辰后两败俱伤,气绝身亡。先祖不费吹灰之力,坐山观虎斗,白收渔翁之利。这个故事很吸引人,我终生不忘,后来每到山角坳故事现场,尽管早已物是人非,但两兽相争的狂野影象仿佛就在眼前。总之,公公带给我的童年不但是娱乐和消遣,更是一个广阔而奇妙的万象纷呈的童话世界,它常常激起我对未知世界无穷的遐想和朦胧的向往,同时也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播种了对英雄人物的崇敬,对美好事物的追求。我从4岁起就给公公伴宿,我们爷孙抵足而眠,相拥而寐,冬日我给他暖脚,夏夜他给我摇扇,一直到我18岁从军,才离他远去。
母亲候昔梅是随同外公外婆从外乡迁入本地的,她同父亲的结合完全是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年长父亲2岁,据说,她与父亲初婚时俨然象一位大姐姐带一个小弟弟,当时父亲少不更事,一切都由母亲操持。母亲虽不知书但很识礼,她相夫教子,勤俭操劳,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她安排,调理,有点好吃的,她先孝公婆,后尊丈夫,再顾孩子,总把自己放到最后。她一辈子承受过太多的苦难和委屈,几乎没过几天舒心安稳的日子,做媳妇时,经常受婆婆的欺凌指责甚至打骂;做妻子受丈夫的打骂更是家常便饭;做母亲受多子女的拖累和折磨;好不容易熬到自己做婆婆时却因世道变迁倒要看儿媳的脸色行事。
小时我与母亲的关系倒不如同公公娘娘那么亲密。母亲对我的痛爱不象娘娘那样溢于言表,她常说,对儿女的爱,要放在心上,不能挂在嘴上,否则会娇坏子女。她对我的做人处事要求很严,记得有一次,邻村一个叫“三麻子”的人逗我,要我喊他为“公公”,企图占我的便宜,不从他就抓住我的小鸡鸡不松手,我对他很气恼,决定寻机报复:在他干活不经意时,我将他放在地头的烟杆、烟袋、吸土烟草的器具偷去并藏匿到另一隐蔽之处。后来事发,他找到我母亲面前告状,说我偷走了他的东西,要我们家赔偿。母亲审问我是否果有其事,我刚承认事实还未及详述缘由是,她劈头盖脑就给我一顿狠揍,并教训我:“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今天就是要教你以后怎么做人,让你长点记性”。尽管后来听我申辩了事情的来胧去脉,但她还是坚持要我找回掩藏的原物送归其主,并向其赔礼道歉,保证以后不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此事我终生难忘。
父亲胡泽圣是公公娘娘唯一的儿子,从小宠爱有加。他天资聪颖,又在民国的洋学堂读到初小毕业,因而能写会算,称得上是胡家乃至另吉村的文化人了。他心灵手巧,对农家日常用具的制作或编织,悟性、技艺和模仿力都特强。他信奉“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古训,非常重视子女的教育,他常言:“养儿不读书,等于养头猪”。
从我的童年起,他就时时告诫我:“要想今后不握锄头把(种地),就要发愤苦读书,将来走出山村才有前途。”为我的读书和求学他费尽心机,吃尽苦头,可以说,没有父亲的家训和全力支撑,我不可能有后来的一切。为养育一个多子女的家庭,父亲全力耕作,一个人要管理五亩多水田和一大片旱土,好年景生活尚可自保,稍有灾情或到了青黄不接季节,家中常有断粮之虞,每当此时,或挖葛根、蕨根磨成粉浆,做成锅粑充饥;或挑柴卖炭去几十里外的集市换回一升半袋大米下锅;或去相邻的新化、安化两地凭一双脚板,一付肩膀贩运两地的农产品从中赚取微薄的利差,再换回粮食以解全家断炊之忧。父亲对养育我们六个兄弟姐妹的成人功不可没。父亲又是家庭中最令人心烦的麻烦制造者。他生性直爽过人,了解他的人说是“一根肠子通屁眼”,他处理人际关系头脑简单毫无心计,口无遮掩,信口开河,甚至连起码的礼节礼仪都不顾,因而伤害和得罪的人很多。他正经话题不会讲,玩笑痞话不离口,得了个“没正经,不上路”的外号。最叫人烦心揪心的是,他嗜赌如命,给母亲和家庭带来深重的灾难和不幸。还在我小时,记得一个临近年关的冬日,母亲辛苦一年喂大的一头肥猪宰杀后自己舍不得吃,让他挑到集市卖掉用以还债并购买过年所需物资,可他将卖肉所得之钱在集市赌场输了个一干二净,为了扳本,他向人借了一笔赌资再赌,结果又输光了,为弄钱偿还赌资,他回家哄骗母亲说是当天土布市价好,将母亲起早贪黑花了大半年时间纺织而成的几匹土布拿去市场卖了,输红了眼的父亲将卖布所得之款再次投向赌桌并又输得精光,此时他已如丧家之犬无脸回家见妻儿,为躲避赌债,索性不归家了,在外面东躲西藏混日子,直至讨赌债的人寻上家门,母亲才恍然大悟,知道了事情的真象,差点气得半死,这个年,我们过得好惨。
父亲的第二个毛病是花心好色,母亲为阻拦他嫖女人经常遭到其呵斥和毒打,家庭生活没有幸福可言,父亲没有带给我和弟妹们多少温暖和欢乐,我所见的父亲经常夜不归家,母亲则常常以泪洗面,她的身心伤痕累累,我和弟妹们常常站在母亲一边,深切地同情她的不幸和处境。可那时我们无力反抗,更不能改变父亲的行为,他的劣行几度将家庭拖入灾难的深渊,后来甚至差点葬送了我的飞行事业。
当时的家庭成员还有小姑胡桃音,她非常喜爱我,简直把我当做活玩具,经常让我双腿叉开骑在她的颈脖上疯疯癫癫招摇于众,到处瞎串,为此常招来娘娘对她的训斥,但她乐此不惫,依然我行我素。小姑生性善良,为人忠厚老实,娘娘把她当成我的小保姆,为我储备专用食品的箱柜钥匙通常只交由她一人保管,小姑因此也招来其他人的闲话,但她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我脚下的一个妹妹和弟弟先后因疾病夭折了,接下来,妹妹佑善,良善,慈善依次来到人世。有了她们之后,家庭的负担日渐沉重,父亲是不管孩子的,母亲独自拖儿带女,经常背上背一下,胸前抱一个,两手还要忙家务。此时,身为“老大”的我,自然要帮助母亲看管小妹,承担部分家务,这既培养了我对家庭的一份责任,也催生了我的早熟和自立。在我上高小的后期,弟弟世旦出生,小弟世光是在我当兵两年之后才降生人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