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故乡行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故乡一别,已有七载。老家和亲人的呼唤时时像古钟悠远深长的余音萦绕在耳畔,回荡在心间,经年绵延不绝。故乡的山水,家园的旧影,时刻在我脑海,在我梦里思念,浮现……1964年岁末,在离家7个年头之后,我终于获得可以探家7天的假期,压抑多年的思乡情结可以酣畅淋漓地释放了。
游子归乡,激动不已,我立即给家人发了探亲电报。12月21日,我急急踏上归途,从大托铺上火车先抵邵阳,再预购长途汽车票,在邵候车一天,辗转了三天之后才到达溆浦县城。当汽车缓缓进站刹停的一刻,我远远望见伫立在瑟瑟寒风中一个似乎熟悉的身影,没看错,是他——我的父亲!他正伸长脖颈从下车的旅客中搜寻我的身影。我很意外,没想到他会步行70里之遥专程来县城汽车站迎候我。相互走近了,父亲身形外貌的惊人变化让我心头掠过一丝怆凉和寒意。他神色黯然,才过不惑之年,瘦削而写满沧桑的脸上却爬满了深深的皱纹,深凹的眼窝里往年明亮的黑眸已失去光彩,变得灰暗而呆滞,原本硬朗挺拔的身板,脊背已见弯曲。时光的流转,岁月的沉淀,似有一种无法承受之重压得他直不起身来,他过早地衰老了!
我无法掩饰内心乍起的波澜,赶紧生硬地冲他叫了一声长久不喊的“爹爹”,他嘴唇嚅了嚅,声音颤颤的回应了一声“昌昌”,昏浊的双眼泪光闪烁,他已无法控制情感的冲动,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父亲本是一个铮铮铁汉,以前是从来不掉泪的,即使是他亲娘去世,也没见他哭过,家人都说他是铁石心肠,这回,是我第一次也是平生唯一一次见他落泪。他的泪水弥足珍贵,也许是亲情的感动,也许是因为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和过错而悔恨和愧疚。面对眼前这位对我恩爱深重(没有他就没有我当时的一切),同时,也给我制造过许多麻烦,融功过恩怨于一身的父亲,我爱恨交织,心情复杂。无论如何,他到底是我的亲生父亲,血浓于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使圣贤,也未免真的无过。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何尝不让自己做个君子,得饶人处且饶人呢!过去了的事情,就逝者如斯,放它过去吧。
我极力保持外表的平静,尽量找些令人高兴的话题茬开沉重的气氛,让彼此心情轻松些。当晚,我们父子就落脚在春莲家,未来的岳母娘热情地接待了我们。第二天下午,我们父子偕春莲仨先搭汽车到低庄,因天色渐晚又下雨,只好就地住旅舍。次日晨起,急匆匆步行回家。一路霏霏细雨,渲染着浓浓乡情,故乡有我梦中眷恋的热土,有我泪光顾盼的亲人,阔别愈久,思念愈切;一路前行,不禁近乡情怯,越是走近她,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恍如梦中再现,样样牵情。这里镌刻着我童年的记忆,这里有我对巢的眷恋。穿村过户,路人以疑惑的神情,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他们仿佛也在寻觅对我往昔的印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多少似曾相识又陌生的面孔向我微笑,向我招乎,可我已不知他们是谁家后生,哪户小姑。
拐过岩湾最后一道弯路,我终于望见了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家门,第一眼就看到妈妈站在高高的屋场边翘首守望我的归来,她一见到我们仨的身影,立即大声吆喝,所有胡家的男女老少都倾巢而出到大门口迎候我,近了,更近了,大门外那高高的石级我用了几个箭步就奔了上去,亲人们将我包围了,他(她)们有的拉着我的手,有的摸扯我的衣角,有的抹着眼泪,有的仰面久久地凝视着我,辨认着我的每一处细微的变化。亲人们激情难抑,嘴里含混着,不知一时同我说什么的好,“人变高大了,”“差不多认不出来了”!醇厚的乡音、浓浓的亲情将我包围,融化,我的耳畔是一片唏嘘感叹的啧啧声。这一刻,各种奇特复杂的情感元素在我心中升腾;人伦常理的离合冲动;家国情怀的必然关联;异乡家乡的千千情结;血浓于水的亲情交融--我沉浸、沐浴在情感翻腾的海洋里。傍晚,弟妹们放学回来了,他(她)们长高长大了,若不是妈妈介绍,我几乎难以辨认,他(她)们一齐贴近我,以惊诧的目光久久注视、辨认着我,突然间,一齐扑向我嚎啕大哭,用纵情滚烫的泪水淋漓酣畅地渲泄久离的同胞之情和思念之苦。我一面安抚他(她)们,一面悄悄擦拭着自己湿润的眼角。此前我们在书信中常常互诉离愁别恨,传递彼此的变化,尤其是三个妹妹对为兄情深意笃,书信不断,今日久别聚首,手足之情何其依依。
我回家的消息不径自走,迅速传遍山乡的每个角落,近邻院子里的乡亲父老,远村的故交旧友,还有小学时的老师和同学,他们象赶集一样纷纷接踵而至,一时里我忙于接待应酬,还不时回答他们各色稀奇古怪的提问,那时山村很闭塞,他们对外部世界的精彩纷呈和风云变幻,尤其对有关飞行和天空的知识充满神秘和好奇,我尽力满足他们的要求,予以耐心的解答。自己虽然谈不上衣锦还乡,但在乡亲们心目中我是从深山里飞出去的凤凰,是我们那个乡历史上第一位真正上了天的“航空生"(这是当时当地人们对飞行员的称呼),他们对我的神秘与关注,崇敬与钦羡之情溢于言表,我则以谦恭礼让,真诚热忱回报他们,不负家乡父老的厚望与关爱。
在一阵亲情友情的情感大餐过后,我突然若有所失地想起一位逝去亲人——可敬可爱的公公(祖父),他已在四年前驾鹤仙逝。我难按心中的伤痛和思念,在家人的指引下,径直向屋场东边的我家老茶山奔去,公公的新坟就座落在稀疏的油茶林的半坡上,它的南侧是一片茂密静谧的松杉林。坟冢极其简陋,一堆黄土周边用碎石随意砌了一圈,没有墓碑,其上已长满荒草野刺。我让他人退去,只身一人静静地伫立坟头,神情悲怆而凝重,不设祭品,也没有鞭炮,我要用简朴而独特的祭拜方式与天国里的公公进行心与心的交流,情与情的对话,我在心的深处轻轻呼喊着公公:七年前,您为孙儿送别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您的临别嘱托还言犹在耳,今天我终于回来看您了,可见到的却是您的坟墓,世上有什么东西比亲人生离死别更让人肠断心碎!公公,你一定会在另一个冷冷静静的冥冥世界里倾听孙儿的心声,您一向对我关爱备至,平和宽容,大概不会计较孙儿的姗姗来迟吧?我知道,在您离开这个世界前的最后一个期盼就是想见我一面。孙儿不孝,未能让您遂愿,这已成为我一生的切肤之痛。不过我想深明大义的您,一定会原谅我的,孙儿是在为国尽忠,身不由己呀,记得小时您常给我讲忠臣报国,先国后家,忠孝难两全的道理。
其实,孙儿无论何时何地都深深牵挂思念着您,我曾多少次遥向故乡,望断长天秋水;多少次梦回童年,聆听您讲述那遥远古老的故事,激动得泪洒衾枕。公公,你我今日虽然“相见已太迟,生死两离别”,但骨肉深情、手足相依;人生义理,亘古牵连。人世间亲情永恒,真情常在。我们祖孙间天高地厚的骨肉深情我永远都铭记在心,您的音容笑貌永远刻在我心间。曾记否?春草菲菲,你牵着那头老黄牛,把我扶上牛背,给我泼洒最初的野趣;夏日炎炎,您劳作在地头田间,寻一棵大树,搬一块青石,给我清凉,帮我遮荫;秋实累累,烤第一穗包米,刨第一窝红薯,您总要叫我第一个尝鲜;冬夜漫漫,火坑边我与你绕膝傍肩,你将我带入神奇美丽的童话伊甸园;被窝里,您紧抱我冰冷的双脚,用体温将我送入甜蜜的梦乡--岁月如烟,18载的舐犊之情岂能淡忘!孙儿在您的呵护下长大成人,又用您的血脉筑成了飞天的阶梯。今天,本该是孙儿报答您大恩大德的时候了,可您却来不及等待,溘然长逝,乘风而去了。“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一位老人渐行渐远,一段情怀渐沉渐重。“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不到伤心处”,太久的思念,太深的悲痛,情感的闸门象雪崩一样倾泻而下,我始由悄然泪下而后纵情恸哭,嚎啕声在公公的坟茔上空盘旋,在寂静的山林中回荡------逝者已矣,莫扰其安宁;生者顺变,将人生继续。回家后,我郑重地拜托父亲:一定要尽早在公公坟前立一块墓碑。我当即将所需费用交予了父亲。
胡家的所有长辈都待我如自家亲人,满公公满娘娘,泽蛟、泽应、泽文、贵庭等堂叔及叔母们都专门设家宴招待我和春莲俩,还有舅父候铁生,寄父(干爸)张在谋等也都专门请我们吃饭。公社、大队和小队各级干部也都前来会见和看望,短短几天假期,天天享受贵宾待遇,每晚都过了半夜才能安睡,身心尽管疲惫不堪,但心情舒爽,其乐融融。重见故乡,心中唯一的遗憾和失落是山河依旧,面貌全非。往日的参天大树没了,竹林没了,老板栗树没了,山头光了,虎豹没了,鸟雀少了,昔日那个环境幽美,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家园只存在于记忆之中了。据称,这都是大跃进,大办公共食堂及人口激增遗留的后患。
无奈光阴似箭,一眨眼功夫七天假期过去五天,春莲急得“桃花带雨”,为了留两天时间单独与她们母女相处,我只好匆匆收拾行装,告别父老乡亲和家人,急急赶回县城。我在溆城春莲家呆了两天,白天分别去母校一中看望了杨远怀、熊楚羽、陈伦等老师,会见了班上的几位在县城的老同学;晚上则与春莲母女彻夜长谈,共话往事,筹划未来。
探亲过程中,我们这对苦难鸳鸯在双方大人的安排撮合下悄然“同居”了,但我要坦诚地告诉人们一个不可思议的苦涩的秘密:我们的同居超越了古人“坐怀不乱”的境界,完完全全是复制梁山伯与英台同床共寐的现代版本,我们硬是把自己扮成了清教徒、苦行僧,不敢越雷池一步。我们何以要用近似自虐的抑欲来苦自己?不是我们脑瓜和身体有病,也不是没有青春激情和渴望,当我们辗转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也曾躁动不安,小鹿乱撞,几难成眠。是一付巨大的道德枷锁,一张沉重的精神罗网悬挂在我们的心上,使我们望而却步、顾而心惊——空军规定,飞行人员结婚前,配偶必须进行严格体检,若非处女之身,或追究飞行员本人婚前性行为的道德责任(轻则给“警告”处分),或视女方为品质败坏的“破鞋”而丧失与飞行员婚配的资格。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思维和本能,为了向自己、向对方、向组织三方面负责,为了不留处分、污点于身后,只好强将熊熊燃烧的欲火掐灭,暂且让其冷冻封存,以待未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时光易逝,人生苦短。我不能让春莲再苦苦地等待和守望,我们的婚恋之旅必须提速快跑了。
1965年元月3日,我返回部队后立即向组织提出了结婚申请,但当时没有得到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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