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求知求学——坎坷多梦的学生时代
启蒙 六岁那年,我刚告别穿开裆裤的年纪,另吉村来了一位私塾教书先生开办学堂,父亲和公公两人一商量,决定送我到那里去读启蒙书。娘娘把父亲小时上学的书包找了出来,挂在我肩上比试,书包下端已拖地了,娘娘只好将书包带子缩至最短。我起初懵懵懂懂不明事理,只当读书是好玩,欢天喜地随父亲去报名,到了现场一看,天真的童心立刻被揪紧了,所谓的学堂原来就是一间普通的陈旧木板民房,其中摆放着几张由学生家长从自家一路带来的规格各异的破旧桌椅,总共不过七八个学生。 进门的窗户边摆放一张八仙桌,其旁坐着一位着长衫的老者,他脸庞干瘦,眼神昏暗,架一副深度老花镜,不言自明,他就是我的教书先生了。父亲与这位教书先生言语了几句,把我交给他之后就走了,突然间,一种孤独陌生和惶恐不安的情绪从我心中油然而起,好半天我才缓过神来。 从先生那里知道,在这读书主要是做两门功课,第一是读背《三字经》,因学生们进度不同都是单个施教,先依序站到先生桌旁,由先生教一句,学生跟随念一句,几遍之后,各自回课桌重复熟读,到放学之前,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单独向先生背诵所教课文,会背的可放学回家,不会背的有两种惩处办法:或用竹板打手掌,或留下来(俗称"关夜学")重读重背直至天将黑先生要回家时才算罢休。两种方法或单用或合用均由先生掌握。第二门功课是临摹习字,其方法是先由先生写好一张标准的正楷大字,学生将其垫在自己的练习本纸下,用毛笔照准下面半透明的字体描摹就是了,当然,先生会告诉下笔、走笔和收笔的方法。 用来描摹的标准样体字后来大都使用更方整的印刷体样件。第一天放学前背书时,有一个同学连背三遍都出错,先生气不打一处使,拿起竹板子“啪”的一声重重拍击桌面,再扯过该生的小手,将掌心向上摊开压在桌面上,噼呖啪啦就是一顿狠打。见此情景,怯生生的我吓得浑身瑟瑟发抖直打哆嗦,突觉裆里一热,不好了,小便失禁,裤子被尿湿了一大片!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体会到因惊吓而“屁滚尿流”的滋味。在同龄学童中,我算是悟性好,最会读书的。但常在河边走,总有湿鞋时。有一回背书卡壳了,先生要打我手板以示惩罚,我死活不从,他就信手扬起竹板对住我的屁股打了三大板,尽管有裤子保护并未伤及皮肉,但自小自尊心极强的我感觉这是最大的羞辱,心理实在无法接受。 从此,我对先生的逆反心理逐渐由畏惧转为仇恨,我开始厌学。我向父母提出不想读书了,父亲闻言,当即对我吼叫:“养儿不读书,等于养头猪。你想变成一头猪吗!”慑于父威,我只好很不情愿地继续就读。 大概时过一两年之后,堂伯父胡泽蛟应村民的要求,受聘于夏家冲的王修雨家又办起了私塾班,于是父亲让我跟随伯父继续原来的学业。自然,还是从《三字经》起步,不过,这回进展快多了,一本《三字经》不到半月就学完了,不但会背诵,而且在伯父春风化雨般谆谆解读和诠释下,能够粗浅地理解字面的含义和所表达的思想,因而对学习逐渐有了兴趣,读完《三字经》,接着就读《论语》。 可好景不长,不知何故,伯父只教了一两个月就停学了,我随之又一次辍学。不过,此后伯父的学识对我的影响颇大。伯父早年受过系统的私塾教育,他会作八股文,会写各式旧时应用文,他曾参加过各种乡试,考过秀才,是远近颇有名气的文人。伯父辞教后几乎成了我的家庭教师。他认为我有学习天赋,很愿意将他的学识传授于我,他常常在酒余饭后的闲谈之中给我讲解一些虽无从考证,却已脍炙人口,颇有故事情节的诗赋、对联和轶文野史,我听得如痴如迷,并渐渐对文字有了深厚的兴趣,尽管他的某些内容有点“儿童不宜”,但其文字优美,故事或诙谐幽默,或调侃戏谑,很耐人回味,有的至今记忆犹新。此处信手拈来几例,以馈来者: 1.从前有一贫困夫妻,好不容易晚年得一子,取名亥祖,但养至三岁不会说话,父母以为是痴呆儿,养大是个累赘,便决定将其丢弃,岂料其父将亥祖背至江边准备遗弃时,孩子突然开口说话了,他指着趴在滩边的一只青蛙说:“父亲,你看那只青蛙多像一个‘出’字。”其父一阵莫名的惊诧和喜悦,遂将儿子背回家中。其时,正值过年,穷夫妻为庆祝儿子能讲话,想请位教书先生写副新联,亥祖对父母说,不必麻烦别人了,对联我来撰写就是了,父母只当小儿无知妄言。亥祖站立门前,眺望远处一家被竹林环抱的财主庄园,稍一沉思,便信手拈来一联,挥笔而就:“屋对千丛竹,家藏万卷书”。
对联贴出后,财主很生气,觉得自家的竹林不该成为穷鬼家写对联的衬托物,遂令家丁将竹子砍掉,穷夫妻见状急了,埋怨儿子不该惹事,这一来,对联岂不作废,需要重写了。
亥祖很有主张地说:“不碍事,待我各加一字就是了”,他提笔在上联下面加一个“短”,下联下面加一个“长”,财主见状更气,便下令家丁连竹蔸子也全部挖掉,岂料此招仍没难住亥祖,他在上下联下端又各加了一个“无”和“有”,于是对联便成:“屋对千丛竹短无,家藏万卷书长有”。
这则对联故事,让人很开怀,亥祖的机灵令人叫绝,财主的愚钝专横叫人生厌。
2.月夜,某楼阁一书生为情所牵,走下邻近花园中,向正在梧桐树下扶椅赏月的一员外家小姐示爱求婚。小姐要测试其才情,便以当时的场景为题,撰出上联考之:“移椅依桐同观月”,此上联有两组同声异体字,小姐让书生对出下联。书生冥思苦想索尽枯肠而不得下联,万般无奈下只好怅然秉灯登楼去看书,就在他拾级而上之时,灵感突发,喜得下联,遂转身面向小姐对曰:“提灯登阁各攻书”,小姐闻之下联大喜,因爱其文才,即以身相许,后世亦传为佳话。
3.一老翁娶少妾,花烛之夜老翁欲成鱼水之欢,妾见其老态龙钟之状,心中甚是不悦,便有意为难他,妾说:“若要我成全你的好事,必先试试你的才学,我出一上联,你若对不出下联,今夜就不要有非份之想了”,老翁说:“请便好了”,于是少妾秉笔信手撰出上联,“白玉堂中进来白发老翁,瘦筋筋一脚踢倒叫你今世莫沾”,老翁稍加思索,即对上下联:“红罗帐内现出红粉佳人,肥胖胖双手搂住与我前生有缘”。少妾见老夫才思敏捷,对仗恭整巧妙,便不再为难他了,当即遂其心愿成好事。
4.一为富不仁的老财主,姓高名望,在乡里既当婊子又立牌坊,一次趁造华屋之机,号令乡民送礼送匾送对联,既要敛财,又要彰显其高风望名。有一好事的穷秀才深夜悄悄送一对联贴其堂前:高不过五寸以下,望尔在两腿之间,横批:如此德性。高望的名字戏谑地排列成藏头联。天明之后众宾客见了此联皆忍俊不禁,唯有高望如身在云雾山中,不知其故,别人也不便明指,只是窃笑。
伯父还为我讲解了许多对仗严谨,情思优美的纪文、杂文、诉状和祭文等,就不再列举了。伯父的书法闻名遐迩,他尤其擅长行书、行草书。他的字体造型匀整,架势端庄,风骨苍厚豪放,运笔遒劲流畅,行如游龙,静似山岳。只可惜我当时没好好向他学几手。父亲曾留下他的部分真迹,但在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中被查缴烧毁了。伯父有生之年自撰的最后一副对联是:“碗米三餐只当增产节约,杯酒数饮却说醉量酩酊”。他将此联贴在自家门前,强烈针砭和嘲讽了只抓革命,不搞生产,高喊口号讲假话致使物质生活极其贫困的社会时弊。伯父是我最崇拜的知识老人。
伯父能将简陋刻板的私塾教育模式和古板艰深、生涩乏味的课文内容诠释得通俗易懂,他以故事式的讲述开启我蒙昧无知的童心世界,激起我对文字知识的兴趣和渴望,他是真正意义上传授给我文化知识的第一人。 伯父辞教后我就一直辍学在家,期间几乎一切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和农活都学着干,逼着干,诸如带弟妹、采猪草、放牛、砍柴、割草、下种、除草、收麦割稻等等。父亲送子读书之心一直坚定,他总认为我是块读书的料,应该有所造就,便千方百计为我寻求上学之路。大约八岁左右,他又将我送到本乡双当桥的祠堂里,跟一个满脸白麻子的李老师学读“洋书”,较之以前的私塾,这是一种全新近似现代小学教育的分班分级制学校,教材也是民国政府统编的现代白话文,教学方式也大不相同,第一次见识用黑板板书教学内容。早晨上课前还要集体在操场列队升青天白日的民国之旗,集体背诵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在教室上课前要向国父孙中山像鞠躬。初来乍到的我对这一切都觉得新奇好玩。 功课主要是国语和算术,易学易懂,毫不费力。副课有唱歌、绘画和体育,感到新鲜有趣。最大的麻烦和障碍就是上学路上要经过好几处墓地坟山,那些地段人烟稀少,山路狭窄且掩隐于两旁高大的茶林和灌木丛中,大人们常在夜晚讲坟山墓地闹鬼的故事,各式各样的厉鬼恶鬼形象时常在我脑海里浮现,每每独自经过坟山墓地前,先憋足一大口气,然后突然加速,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一般越过鬼魂出灭的地段,为了给自己壮胆,有时还伴以高声喊叫,特别是当天色阴沉或临近黄昏时,每每有如跨越死亡地带般的恐惧,偶有风起雷鸣,则更加令人毛骨悚然,虚汗淅沥。后来我试图带家狗为伴,但狗不待时,它常常中途折返。我如此孤身一人天天早去晚归,中餐就吃自己用土布手巾提去的一碗凉饭,生活和学习倒是轻松愉快,唯有那充满恐怖的求学之路成为我最大的心病和障碍。 逃学 一个骄阳似火、酷热难耐的夏日中午,同学们趁李老师回村里家中吃饭之际,来到校门外的江边,那儿有一潭清凉的江水,大伙儿把衣服脱了个精光,一个个如同扑水之蛙,竞相跳入江中,水的清凉舒爽让大家非常兴奋,或扎猛子(钻进水下潜游),或“打爬雀”(在水面用双脚击水,双手划水前进),或相互拉扯嬉闹,玩得忘乎所以。忽然一位同学惊呼:“不好了,李老师来了!”大家赶紧抹了一把满脸的水珠,回头一看,李老师已站立在江边,他阴沉着脸,那白色的麻点子已变得通红,他以缓慢又冷峻的口气冲大家说:“大家快穿好衣服回学校处理吧”,同学们纷纷上岸作鸟兽散。 到了学校,李老师责令所有下水的同学到他楼上的办公室集合,待我们全部到齐后,小房子挤得满满的,此时他下令一名学生干部将门反闩起来,然后他宣布,为了维护学校不准学生下水游泳的纪律,对今天的违规者,每人责打屁股十大板。几名平时吊儿郎当的油滑烂仔学生,主动向老师凑过去,嘻皮笑脸地自己扒下裤子,一转身一弯腰,将白嫩的小屁股呈献给老师抽打,老师并不因他们的主动而手软留情,他操起一块硕大的竹板,一个接一个如同流水作业般噼利啪嗒地抽打起来,可怜细皮嫩肉的小屁股被打得通红,一个个痛得喊爹叫妈,“哎哟”声不绝于耳,我见此情景,两眼怵惕,卷瑟着发抖的身体,下意识地退缩到房角,心里直打鼓,看来今遭是在劫难逃了,我的脚像铅铸的一样未敢向前挪动半步。打红了眼的李老师大吼了一声我的名字,他像老鹰抓小鸡一般一把将我拽了过去,扯下裤子,在我的屁股上重重地打下十大板。顿时,皮肉之痛和心灵之痛相交织,倔强的我觉得自尊心被打得粉碎,全身血液沸腾,呼吸急促,脑里一片空白,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目光变得迷离恍惚,此时,气恼、羞辱和委屈交织在一起,我的身心承载能力已到了极限。 从此,心理蒙罩一个巨大的阴影,觉得再也没有颜面见老师和同学了,这个书是无法读下去了。当天晚上,我认真对父母说,我不想读书了,理由是上学路上一人行走害怕(我怕父亲再次打我,所以不敢将学校发生的事情实告),父亲闻言,立即大发雷霆怒目呵斥:“你敢不去上学!我手中的棍子会送你去的。”在他的威逼之下,第二天我只好无奈地踏上上学之路,走过父亲视线所不及的岩湾茶山后,我前进的脚步迟疑了,我决定逃学。 此后数天,我佯装去上学,实则躲在树杈上少憩,到了正常放学的时刻,才姗姗回到家。大概混了四五天之后,这套瞒天过海的鬼把戏被父亲觉察了,在挨了他狠狠一顿棍棒之后,倔强的我干脆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并与之摊牌:即使打死我,也绝不去那个学校读了,要么在家学农活,甘愿当农民,要么到别的地方去上学,二者都可以。父亲见我态度如此坚决,也只好由我了,这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辍学了。 换了新天地,步入新校园 上世纪40年代末到50年代初,我正当8-10岁的年龄,我们那个本来偏僻宁静的山村,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社会动荡和变革,它影响和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走向。先是匪患和战乱连绵,国民党的小股地方部队和土匪与解放军作战及逃窜过程中,曾经在我们胡家安营扎寨短期驻扎,大人们为避匪患,曾将粮食和好一点的衣服用大缸封存深埋于地下,晚上一有风吹草动,就全家亡命往后山冲逃奔躲藏。土匪敢于大白天拦路抢劫,也有夜间入室抢劫的,那时人人草木皆兵,天天胆战心惊过日子。 大约1949年末到1950年初,外乡来了解放军,人们传说解放军就是当年(长征时)曾经路过我们这里的红军,由朱毛领导的,他们打仗很厉害,不怕死,能以一当十,国民党的兵匪遇到他们一战即溃。 家乡解放那一阵,爬到房前屋后的山头上,能听到远处解放军与国民党军队交战的枪炮声。很快,我们乡村就来了共产党和解放军的宣传队、工作队,领头的大都是南下的北方人,操北方话,从他们的宣传中得知,现在解放了,穷人翻身了,要打倒地主恶霸分田地,他们到处教人们学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等许多朗朗上口的革命歌曲。接着,乡里成立了农会,各村办起了小学,老人们说,这些新鲜事儿是盘古开天地以来都未曾见过的。新办的小学是完全免费了,适龄儿童都要入学,超龄想学的也不限制,我终于获得了迟来的小学教育的机会,可以说,没有解放,就没有我继续求学的机会,就没有我后来的一切。 旧私塾和旧“洋学”给我留下的伤痛和阴影与解放后新办小学新的教学模式新的师生关系形成强烈的对照。新的师生关系平等、亲近、融洽,禁止体罚打骂;教学方式方法新颖灵活,适应儿童和少年的天性;教学内容丰富多样,注重人的全面发展,还不断组织我们参加社会活动和政治宣传。很快,我对学习有了强烈的兴趣和自觉,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是学习的动力和激素。我的多数功课都名列前茅,每期期终考试我都是全班全校的第一名,我的学习用品基本都是奖品。我用了三年时间先后在另吉村和水田庄小学完成了本应四年完成的初小教育。 在我的初小学习期间,发生了几起令我终身难以释怀的事情: 一是,1949年夏天,娘娘因病不治,溘然与世长辞。当娘娘的遗体被抬进棺木的那一刻,我不禁号啕大哭,悲恸之情有如山崩地裂,仿佛世界一片黑暗,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无助感,悄然弥漫心头,从此,我将失去强有力的保护神,一切都要靠自己好自为之,自己保护自己了。娘娘生前视我如珍宝,似命根,她为呵护我可以豁出一切,不计代价。 善哉!娘娘对孙儿的一片菩萨心肠唯我最知;哀哉!娘娘对我的恩泽天高地厚,甚至远远胜过父母,她为我所做的一切不带丝毫功利和私心,完全出自她的天性和本能,然而,她的付出没有得到任何收益和回报就匆匆离去了。我欠她的恩情终身都难以报答,当我有能力而又无法回报她时,总有一种深深的内疚和隐隐的哀痛,还有绵绵不尽的眷念。一位世界名人曾说过:“世界上最不能等待的事情莫过于孝顺父母。”我要把对祖母祖父错失了的孝顺和回报在父母生前补救。 二是,划分阶级成份。解放之初,工作队逐家访贫问苦,我从祖辈和父辈那里得知,我家祖辈三代深受张家地主恶霸张呈圭父子们的欺压和迫害,可谓苦大仇深。共产党替穷苦人家报仇雪恨,张家地主恶霸得到了应有的惩办。我们家根据当时的人口及占有的土地被划为中农。这个阶级成份对我们家庭的政治定位及我个人以后的前途非常重要。 三是,知道什么是阶级斗争和阶级报复。1952年春夏之交的某天,父亲及各村数十名在“土改”中与地富恶霸交恶的积极份子,几乎在一夜之间同时被人五花大绑解押到水田庄农会祠堂里,他们被反绑双手高高吊挂在祠堂的屋梁上,不断严刑拷打,逼迫他们招供画押,说是要组织什么“雄鸡会”,成立暗杀团,准备杀害农会干部,与共产党作对等莫须有的罪名,同时他们对外对上封锁交通和消息,阻隔受害者家属向区县反映实情。时年12岁的我,作为“罪犯”家属多次前去现场给父亲送牢饭,亲眼目睹他们被吊打得半死不活,气息奄奄,有的手腕被绳索勒掉了皮肉,现出了白骨,其手段之残忍,受害者形容之凄惨令人发指。事后,区县来人查清这是一起混入农会工作人员内部的地主份子精心策划组织的阶级报复。 父亲在当时的农村算是能动笔杆子的知识份子,许多以往有冤有仇的贫下中农纷纷央求父亲代写有关揭发、控诉地富恶霸的材料交农会工作组,因而遭到以地主舒承舍、李远祥等为首的阶级敌人的恶毒算计和疯狂报复,他们假农会之手残害打击土改积极份子。云开雾散之日,受害的父亲及其难兄难弟们得以在全乡农民大会上平反昭雪,暗藏农会内部的地富份子得到了清算处理。 1953年夏,初小尚欠半学期才能毕业的我(当时只是四年一级),为了提前获得参加去外地高小就读的考试资格,在初小学校不肯发给毕业证的无奈之下,父亲替我想了个偷梁换柱的办法,绕过初小学校和老师,找到新从区里下来的一位不知情的行政领导,谎称我的初小毕业证丢失,央求他以乡政府的名义开个初小毕业证明,以便获得去外乡升高小的考试资格。由于当时的高小升学考试资格把握较松,被我轻易蒙混过了考试关。到了预期发榜,公布考生录取成绩的那一天,我惊喜地看到,自己的姓名排列在录取名单第五位(共录取两个班110名学生),在本乡的考生中,我的排名是第一位。 解放初期,许多乡级学校只有初级小学(简称初小),大概四五个乡合起来才有一所高级小学(又称高小),那时能读高小的人就算是很露脸,很有文化的人了,毕业后一般都能找一份有工薪的非农工作。斯年八月底,十三岁的我,挑上行装,告别家人和故居,去到离家30华里之外的岩家垅完全小学就读,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面对的是陌生的面孔。还好,经过短暂的适应期后,一切都觉得顺畅自然了。 我完全寄宿在学校,睡的是大宿舍通铺,木地板上铺一层厚厚的稻草,往上一摊被子就是床铺了。吃的是自己从家中带来的大米(当时国家对粮食实行统购统销,只供给非农业的国家工作人员),由学校工友定量蒸制钵子饭。每逢周六下午都要结伴步行回家,顺便要背上一大包脏衣服让妈妈给清洗,周日下午又赶着回学校,往返步行六十里,虽然有些劳累,可心里情愿,还挺开心。公公和妈妈是我在校最牵挂的人,回家能见到他们,感觉特别亲切温馨。 高小的课程很吸引我,除语、算、音、体、美之外,新增加了历史、地理和自然,我对新增的课程很感兴趣。授课老师按专业分工各教一门,不再像初小那样一个老师包干一个班(人们管他叫“万金油”老师),每节课都能见到不同面孔的老师,这不但有新鲜感,最重要的是他们不同的教学风格和丰富的专课知识深深吸引了我,巴不得在有限的课时内从他们那里吸取更多的知识和精神营养。 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年轻貌美的专职女音乐老师邓丹菊,她身材柔美纤细,白皙的瓜子脸总挂着微笑,她那荡漾着春水的双眸,显露出女性特有的温柔、善良和亲和力,她那柔柔的、甜甜的、丝丝入耳的歌喉,是我此前从未聆听到的天籁之音。她唱歌时总是声情并茂,具有磁铁般的吸引力和震撼力,直到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我仍然能记得她第一堂课教给我们的那首歌的首句歌词“我是一个小水兵,划着一只小船板……”在班里的男孩中,我的音乐成绩是最好的,邓老师对我喜爱有加,在一次春季全校师生长途徒步旅游途中,她与我走在一块,不时把双手搭在我的肩上,有时还搂住我的颈脖,像慈母,更像大姐姐般呵护,扶助着我前行,不停地给我讲故事,说笑话,她的音容笑貌至今记忆犹新。 解放初期的学校老师绝大多数是在旧社会受的教育,故几乎全是男性,女性老师乃凤毛麟角(重男轻女的社会传统造成的)。邓老师是我求学路上遇到的第一位女老师,她又是那么美丽善良,富有感染力和亲和力,所以给我留下非常良好而深刻的印象。大概过了半个学期,一天,教导主任田野老师突然将在教室里自习的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单独谈话,我预感到有什么大事发生,心里忐忑不安。果然,他开门见山地问我:“实话告诉我,你初小毕业了吗?你升学考试的证明是怎么来的?”我的脑袋一下子懵了,心里嘀咕着:“糟糕,看来已经泄露了”,当时非常害怕和担心校方让我退学,但事已至此,继续隐瞒和撒谎后果可能会更糟,我决定豁出去了,干脆原原本本地如实交待,同时,期待着田主任对我有所同情并从轻发落。让我意外幸喜的是,田主任听完我的讲述后,不但没有一句责备,反而笑容可掬地表扬我很诚实,并肯定我平时的表现和学习成绩。他说,他听到别人对我升学考试证件作假的反映,只是想了解一下真实情况。“既然事已过去,你的成绩和表现又不错,学校不会再追究了。”最后他鼓励我不要有思想包袱和顾虑,要珍惜宝贵的学习机会,比别人学得更好,争取拿全年级第一的成绩。这次谈话后,我精神非常振奋,当即暗下决心,一定不辜负田主任的期望,争取各方面做第一,当第一。此后,学习更加自觉刻苦,其它所有课程我都能在课堂当场消化吸收,学得轻松自如并感到精力有余。当时学校每半年一次期终考试,全年级统一按考试总分成绩顺序张榜公布名次。我这个年级分甲、乙两班,共110名学生,第一学期我的排名是第三名,第二学期为第二名,第三、四学期均跃居第一名。第二学期后,我把多余的精力用在了课外读物上,学校订购的刊物都是少儿类的,我觉得不过瘾、不解馋。自己身上穷,拿不出余钱订购刊物,于是我就私下向老师借阅,第一次从老师那里借到《人民文学》刊物时,被其中优美抒情的诗歌、散文和小说所吸引、感动和征服,如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我发现了文学的新天地。原来在诗人、作家的妙笔下,凡人眼中的红尘世界是那么精彩美丽,人生是那么丰富多姿,爱情是那么神奇美好,生活是那么波澜壮阔、跌宕起伏。我深感自己的渺小无知,强烈的求知欲使我对那些并不太适合小学生看的文学刊物爱不释手,愈读愈觉得美妙神奇,仿佛自己的身心和灵魂已进入作品的特定意境中,欲罢不能。我活像饥饿的婴儿吸吮母乳一样,拼命从课外刊物中吸吮知识的甘霖。我在阅读中常常把其中一些美妙精彩的词语摘抄下来汇集成册,不时在自己的作文中适当采用,记得我在语文老师布置的日记里一开头就用上了刊物中抄下的两句诗:“天空奔腾着乌云,暴雨逼压着黄昏”接着我描写了在这一特定时间里所发生的故事。这篇日记得到了语文老师舒良衡的高度赞扬,他在作文后加的评语是:“小学生能写出这样的词汇,实属罕见!”他将其作为优秀作文在班级朗诵并在校园张贴展览。
苦涩朦胧的早恋
那个时代的农村学生,是搭乘新中国诞生之后第一班教育普及之车,才获得了学习的机会,因此,接受教育的起步年龄晚,高小阶段的年龄大都在13-16岁间,男孩女孩正处在青春躁动期,同学间时有某某在恋爱的传闻,也有年轻男老师与大龄女同学暗恋的议论。与我同桌的女生范书影就曾频频向我传递爱的信号,但她那张扬泼辣的个性让我时时躲避,唯恐不及。后来,我借故与他人调换了座位,才逃避了她的追求。但是,世间事物常常身不由己,树欲静而风不止。 不久,我又被另一个名叫夏爱莲的女孩“缠”上了,这次我成了她的“俘虏”,为她动了情。她长得有点单瘦,身材很苗条,肤色并不白皙,但生就一张精致的瓜子脸,面容清秀靓丽,双眸明亮照人,虽够不上是小美人,但也着实惹人喜欢。本来我俩同级不同班,她在甲班,我在乙班,我们是在晚自习过程中慢慢混熟的。她常主动来到我的座位旁,起初是功课方面的事找我帮忙,后来就时不时悄悄地往我口袋里塞东西。起初是些糖果小吃之类,后来就是手帕、钢笔等小物件,再后来就塞纸条约我到外面去玩。当我俩单独走在一起时,她连一句话都没有,偶尔狡黠地瞥我一眼,双颊立刻羞臊得绯红。我朦胧地感觉到,我们已不是一般意义上同学之间的要好,我们在早恋!只是谁都不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也许此时无声胜有声,其实,两人早已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了,我们都是属于文静、不张扬的男孩女孩,初涉内心感情,还是心照不宣的好。 我们保持这种没有爱的宣言和表白的暗恋约一个学期之久,我们的保密工作是一流的,竟然没有一个师生知道我俩这段恋情。当然,这一方面得益于当时的环境和条件,我们的学校是一所很大的宗族祠堂改造的,分上下两层,大小教室和住房数十间,晚上漆黑一片(那时还从未见过电灯),晚自习是学生自带的小煤油灯,桌面以上光线昏暗,桌面底下一片漆黑,两个相好的人在夜幕掩护下搞点小动作,相互拉拉手,碰碰脚,赠送传递个小物件什么的,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另一方面我们双方的行为非常克制,能把握分寸。我们的恋爱近似柏拉图式,除了拉拉手,碰碰脚之外,别无任何身体上的接触和亲昵,但心灵相通,心理的依恋很强烈,我确实对她动了真情,渴望与她在一起的想法时时在涌动,白天我不敢正眼看她,夜幕降临后,总是魂不守舍地盼着她早些来到我的课桌旁。六年级最后那个寒假之前,我俩悄悄约定,假期里我们到岩家垅和祖市殿两地的集市上相会。我后来为了约会每次逢集都去这两地寻她,可始终觅不到她的踪影,我每每充满希望地去,却次次失望地归。那真是“得意事成失意事,有心人迂没心人,为思恋人情如火,望穿双眼渺无踪”。她的失约让苦恋痴情的我得了一场相思病,几乎到了神经兮兮的地步。内心的思念与失落,沮丧和惆怅只有自个儿偷偷排遣。我不信她是一个负心轻浮的女孩,她一定有什么重大事情和苦衷难住了自己,我把期待和希望放在开学之后。 这个寒假心情很浮躁,日子过得百无聊赖,感觉时间特别漫长,好不容易等到开学了,我以亢奋的心态走进校门,多想第一眼就见到她!可寻遍四处不见她的人影,我揣摩她可能因故晚来几天,挨过了半个月,我终于憋不住向她的班主任老师打听其下落。原来,寒假期间她在县城里教书的爸爸妈妈回来替她办了转学手续,带她去县城读书了。她走时没给我留下任何消息(当时条件下也无法联系)。此时,事情真相大白,我只好无奈地放弃了对她的念想,重新调整自己的情绪和心态。我人生第一次懵懂而朦胧的早恋就这样苦涩而悄无声息的中止了,我把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未来的中学阶段重逢。 可后来,她第一次升学考试落败,在我踏进中学校门时仍无缘相见,直到我上初中二年级时,她才姗姗来迟地考进了我们的学校(经复读后再考),当我们时隔两年后再次见面时,她“女大十八变”,已经出落成一个眉眼清秀、身材高挑、婀娜多姿的大姑娘了,年近17岁的我也是个半大小伙了,往事不堪回首,当我们四目相觑时,都觉得十分尴尬而羞涩,仿佛发生在昨天的那场恋情只是一次儿童游戏,预想中的旧情重燃已不复存在,谁也没有勇气去追忆逝去的岁月。此情此景,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保尔与冬妮娅分手后的再次邂逅颇为相似。为了彼此不再难为情,双方在以后的校园生活中都下意识地避免与对方近距离接触。 发生在高小阶段的那段苦涩而朦胧的早恋早已成为过眼烟云,但是今天回味起来我仍觉得它是那么纯洁美丽,毕竟,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段恋情,不带任何功利和世俗的羁绊,纯洁得像一朵绽放的白梅,像一片飘落的雪花,晶莹光洁,尽管它来去匆匆,但记忆永存。许多年之后,我一直想知道她后来的生活道路,但据说命运对她不公,她后来的人生充满坎坷和艰难,过得并不好。我只能为她的人生唏嘘感叹,并遥祝她晚年幸福! 这个世界既大又小,原以为终生再难相见的人,当时间顺流到2012年3月,在一次原溆浦一中老同学聚会时,我无意中获得了夏爱莲的最新信息和电话。善解人意的老伴为了却我在有生之年还能重见故人的心愿,她全力支持,精心策划我与夏的会见。斯年清明节,利用回老家扫墓之机,音讯阻隔半个多世纪的一对儿时恋人终于见面了。这是一次跨世纪的聚首,虽然岁月的风尘吹皱了彼此衰老的容颜,但乡音未改,旧情难忘。 我首先将准备好的本文手稿交给她过目和确认,她阅毕,断续而低声地说了三句话:“事情就是这样的……写的完全真实……我也一直记得你……”言罢,她轻轻抹去眼角的泪花。 我赶紧转移话题,并请她为我释疑:高小转学之事为何不告诉我?后来到了溆浦一中,为什么疏远冷淡我?她说,转学之事并非自己的意愿,是父母强加于她的,当时时间紧迫,根本无法告知我;到一中就读,她是复读后才考进的,当时心里很自卑,怕我看不起她,故有意避之。我又问她:“你当年的家庭条件比我优越得多,为什么喜欢上我?”她不假思索地回我:“一是你的学习成绩很好,人聪明;二是你人也长得好看,又不调皮。”我无语。她还诉说了自己一生所经历的各种苦难和不公。我深表惋惜与同情。 聚也匆匆,离也匆匆,我们在一起吃了个客饭,彼此道一声“珍重”,便各自回归自己的家庭和生活,一切归于常态。 苦楚多梦的中学生活
1955年夏末,我以年级第一的总成绩拿到了高小毕业文凭,又以优异的全县升学统考成绩被溆浦一中录取。溆浦一中的前身是湖南省立第九中学,当时也是溆浦乃至周围数县唯一的完全中学(高初中合一的中学),能被该校录取是考生们的荣耀,当年同时高小毕业的许多同学都落考了。
去一中上学要步行60余华里,开学那天,母亲为我准备了行装,父亲为我挑了一大担被服箱包等生活必需品送行。我们清晨出发,一路翻山越岭、踏水过河,几近傍晚才到达校门。尽管一路风尘仆仆,汗流夹背,腰酸腿麻,但一进校门,眼睛便为之一亮,身心立即兴奋起来。好气派的溆浦一中,教学楼一栋紧接一栋,相互间都有开放式长廊连接,每栋楼都有特定的名称,如“乐山楼”“云山楼”“五四楼”等等,还有高大宽敞的大礼堂、学生饭堂。各种宽敞的室内外体育活动场地及从未见过的设施器材,门类齐全,五花八门。校内的高音喇叭播放着欢迎新同学入校的欢迎词及优美的民族歌曲,校园里洋溢着欢乐喜庆的气氛。刚近黄昏,校内电灯齐明(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电灯),这梦幻般的校园景象是我前所未见的,这对刚刚走出山村小学的我,视觉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眼前的一切都令人心驰神往。心想,今后能在这儿学习生活,真是三生有幸,我一定要珍惜在这里的分分秒秒。 学校有在读学生一千多人,初中部的生源主要来自本县城乡,高中部的生源来自周围数十县,故说各种区县方言的学生都有。按一中创办以来的招生的批次顺序,我们属初32班,本年级共分甲、乙、丙、丁四个班,我可能跟“乙”字有缘吧,又编在了乙班。
初中课程的设置较之高小阶段细化和丰富多了,如语文分类为汉语和文学;算术分类为代数和几何;自然则改为物理、化学、动物学、植物学和生产劳动课。这些全新的课程和知识门类极大地满足了我的求知欲,我学得很轻松,在班里几乎没有人能撼动我成绩领先的地位。这期间,我尤其对文学、动物学、植物学产生深厚的兴趣,记得在《我的理想》的命题作文里,我大胆地敞开心扉,抒发抱负、放飞理想,并憧憬着未来要当一名作家或是做一名达尔文式的生物学家,亦或米丘林式的植物学家,成名成“家”的思想充满了我的脑袋。学校图书馆内时常有我的身影,我将课外自由支配的绝大多数时间都用在阅读古今中外各类作品上。四大古典名著,普希金、海涅的诗歌,托尔斯泰的小说以及达尔文、巴甫洛夫的生物学理论专著等都是我痴迷的读物,有时真的到了废寝忘食的境地,好几回因看书入迷而错过了吃饭。
我把当时时兴的一句口号“知识就是力量”奉为圭臬。我认为,人生如花草,花草在自己的季节未到之前需要吸取充足的养分和阳光,储蓄足够的能量,才能在春天到来的时候绽放出动人的芳华。人也一样,趁着年轻,特别是在校期间多学习一些知识,多积累人类传承下来的各种智慧,储备足够的能量,当未来属于自己的季节到来时,就会绽放出美丽的人生之花。机遇永远都只会惠顾有准备的人。我最鄙视班上几个家境富裕的纨绔子弟,他们把课余时间都用在吃穿玩乐上,我从不与他们为伍,宁可背一个“不合群”的骂名。班主任熊楚羽老师是教动植物学的,他见我对该课程兴趣浓厚,就把学校用来进行教学试验实习的动物园和生产试验基地交给我和另一位同学共同管理,让我俩担任动植物试验园的小组长,我欣然应允这个“弼马温”的官职,任职期间我学会了对肉兔的阉割增肥,对安哥拉长毛兔的剪毛等实用技术,后来我又把两种不同品种的兔子进行杂交,繁殖出新的品种。在老师许可下,我还将一对种兔带回自家饲养繁育出一群后代。对植物不同生长期的管理及果树的栽培嫁接也是我最感兴趣的。
我十分珍惜学习和实习机会,积极为自己准备知识,谋划未来,如果当不了作家,就回到生我养我的故土,用自己的劳动和智慧,用学到的知识和技术创造自己的一片新天地,这是我的另一个梦想,也是我学习的动力。“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那是一个意气风发,充满朝气与活力、激情与浪漫的金色年华,也是人生最富有抱负和梦想的时段,思想仿佛插上了翅膀,对未来的憧憬与希冀如梦幻般多彩而美丽。多年之后我才清醒,自己其实并不是成“家”的料,想当这个“家”那个“家”只不过是少年轻狂的一场美梦而已。 梦想归梦想,现实生活中的我,物质生活十分艰辛和苦楚,父母也连带受苦,家中的田土加入农业社,全家靠父亲一人挣工分吃饭,正常年景只能勉强维持全家的生活,根本没有余钱剩米供我上学,尽管凭着自己的良好表现每年都申领了学校的丙等助学金(每月3元),但每学期十多元的书杂费和每月七元的伙食费依然困扰着全家。为了给我筹措所需费用,母亲含辛茹苦,不分白天黑夜地拼命纺纱织布,去市场变卖赚一点微薄的劳苦费,喂养的肥猪到过年宰杀时自己只留下很少一点“团年肉”,将大部分都卖掉了。 由于长年超负荷劳作及多子女的拖累,加之省吃俭用,营养不良,母亲身体一度非常虚弱,多次因劳累过度而晕倒,即使那样,她也把攒下来的鸡蛋全部卖掉为我凑伙食费,自己舍不得吃一个。父亲赚钱的路子也十分艰辛,他主要是靠卖柴卖炭卖红薯,每逢赶集,肩挑一百多斤,步行三五十里,翻山越岭,涉水过桥,肩膀压烂、脚跟开裂是常事。 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和压力,我从增收和节支两方面积极配合。增收,就是尽自己的力气挣钱,我利用寒暑假时间帮父亲烧炭卖柴,体验了烧炭翁在窑内高温有毒气体下冒死作业的艰苦和凶险。最苦的是随父亲搞长途贩运,我们每每三更起床,四更吃饭,拂晓前出发,头顶晨星残月,脚踏霜露寒暑,肩挑着本地的水果或贩来的大米,穿行崎岖的山路,翻越绵亘于溆浦与新化间的巍峨群山,辗转前行,好不容易到达约八十华里之外的新化县一个叫善溪坑的小镇,那儿有一条宽阔的大河,估计应该是资江边了。 货物脱手后,我们早已饥肠辘辘、疲惫不堪了,胡乱买点充饥的零吃,又赶紧就近进货,通常是贩进“烧纸”(一种用嫩竹粗加工的纸张,专做祭祀焚烧用),此时往往天色已近黄昏,必须急急踏上归途。当我们还在崇山峻岭的山道上一步一颠地肩负重担前行时,夜幕早已降临。我们披星戴月,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赶回家门时,已近子夜,一屁股坐下来,就瘫倒在那里起不来了,此时脚掌布满血泡,双肩皮开肉肿痛疼难耐,全身的骨头肌肉仿佛就要散了架,肚子也早已饥火烧肠。吃一顿母亲准备的热饭,胡乱洗几下,倒身便睡,全身筋骨彻底松弛了,感觉那时是世上最舒适、最惬意、最幸福的时刻了。 此种增收赚钱的方式对身体瘦弱、正处在成长发育期的我而言,其辛劳与艰苦已到生理极限,有时体力不支几近崩溃,是父亲的谆促和教诲支撑着我。他常说:“你今天能吃得苦中苦,以后才有甜中甜。”这句话给我的生命注入了动力添加剂。它对磨练我的心志,考验我的毅力影响深远,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我面临难以逾越的障碍和困苦想要退却时,想想这段经历就觉得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从自己的亲身砺练中,我更认知了孟子关于培养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先哲思想。同时,我也更懂得了用自己的劳动和血汗换来的金钱该如何合理使用。从此,我不但珍惜自己的劳动成果,也晓得尊重他人的劳动成果。 父母交给我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都浸透他们的心血和汗水,拿在手上总觉得沉甸甸的。当时,学校贯彻毛主席提出的“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方针,号召和组织学生搞勤工俭学,我积极加入校方组织的挑煤、运土、掏沙、修路和助民劳动。
有些是无偿的义务劳动,有的是有偿的,可以拿到些许细微的汗水钱。在节支方面,主要是从吃、穿和零花三个方面细抠紧缩。当时的粮食非常宝贵,政府实行严格的统购统销,定量供应,我们的定量标准是每天一市斤大米。食堂工友用统一的容器加工成蒸钵饭,每当开饭的钟声响起,肚肠早就在“闹革命”的学生们摩肩接踵蜂拥奔向饭堂。自然抢先到达餐桌的可以拿到份量多一些的钵饭(其实不过是水量多一点而已),一点微量少油的蔬菜附着在米饭的表面。家道殷实的同学大都另外购买一两份食堂的炒菜,为了节省菜金,我从未另外购买过炒菜,我常常星期六回家时,让妈妈给我炒制一大瓶酸辣干萝卜、豆鼓之类的既经储藏又很下饭的咸菜,带回学校后计划着吃一星期。
学校每个月给学生打一次牙祭,也就是每人添加二两红烧肉,每每见此,垂涎三尺,不管肥瘦,也来不及细细品味,三扒两咽就下了肚,感觉再吃三五份都不解馋,仿佛红烧肉就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佳肴了。说实话,那时最大的心愿还不是奢望吃饱红烧肉,而是能喂饱肚子就满足了。正处在青春成长发育期的人,仅凭没有油水的那点米饭维持一天的活动量、营养和热量是远远不够的,我感觉自己的胃肠一天之中至少有一半时间是处在饥饿状态。
校门口就有卖小吃的零担,可我一分也舍不得花,父亲给的钱全部用来交纳伙食费,母亲给的零花钱除购置非买不可的学习用品外,只有在周六回家时,偶尔花上三五分零钱买几粒水果糖(当时水果糖一分钱一粒)或饼干之类,自己再馋也只尝一粒,其余带给家人每人一粒。
衣着方面,我也想美,想时髦。我拒绝乡下手工缝制的农民装,起初用妈妈自织的黑白条纹土布为面料,让铺子里的洋裁缝用缝纫机制做成学生装。后来,这种土布面料穿在身上与别的同学穿的卡叽、灯心绒等洋布相比,实在觉得有点土得掉渣了,妈妈参透了我的心思,她咬了咬牙,用卖鸡蛋的钱给我买了一段最便宜的平纹灰色洋布面料,做了一套像样的学生装,将土布衣服罩在里面穿。在北风凛冽刺骨的严冬,我不能像别的同学那样奢望毛衣毛裤,上身外面依然还是那件灰色洋布学生装,盖着里面好几年前制作的已短了半截的破旧棉袄,下身就是两条单裤叠穿在一起。到了快毕业那年,父母看到自己的儿子受委屈了,发了发狠,为我买了一条大红色的绒裤,还有一双浅口的胶底运动球鞋。当时,那种满足感真是大喜过望,对父母给自己的那份温暖厚爱感恩涕零不得了,因为我知道,他们自己劳苦一辈子,从来也没有让自己享受这么好的东西。 那时的学校已不是置身大千世界之外的伊甸园,社会生产关系的改变和各种政治运动的冲击时时波及到师生。1955-1956年间,农村合作化运动的升级和城镇公私合营的风起云涌影响到千家万户的政治态度和经济利益。我们家在此前的初级社入股的土地可以分红,这样收入当然要好一些,进入高级社之后,土地取消分红,全部为集体所有,所有农户均凭挣工分吃饭,我家只有父亲一个主劳力,收益自然要减少。为了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为了争做一个有文化、有社会主义觉悟的先进青年,我回到家中极力劝说父母舍小家为大家,带头参加高级社,那时把个人和家庭的政治影响、思想进步看得比经济利益更重要。 1957年,学校在老师中全面开展帮共产党整风的活动,一时间,老师除上课之外几乎所有时间都泡在会议里,接着,“大鸣大放”“大字报”成了时髦的政治名词和行动内容,学校凡是能张贴的地方都贴满了大字报,内容五花八门,有给共产党和政府提批评意见和工作建议的,也有老师之间相互揭历史老底,进行人身攻击。活动在不断发展和升级,没多久,由整风演变为反右派斗争的急风暴雨式的政治运动,几乎所有给党和政府提出批评建议的人都成了攻击党、反对社会主义的右派,许多昔日和蔼可亲、教学有方的老师,一夜之间被校方党总支宣布成了右派分子,成了党和人民的敌人,有的甚至定性为历史反革命。我们无论从心理上和感情上一时都难以接受这个现实。但“听党的话”,这是平时政治思想教育中灌输到我们头脑中的最高政治原则,谁也不敢在公开场所妄言是非。
更使人窘困和尴尬的是,那些被宣布为右派分子和历史反革命的老师依然要求他们来给我们上课,因为他们大多是从旧社会过来的老教师,是教学骨干,如果停止他们的教学工作,则整个学校的教学活动就会瘫痪。为了让学生与他们划清政治思想界线,站稳社会主义立场,校方规定我们:右派老师来上课时可对其直呼其名,进出教室时不用喊“起立”,若听到他们影射或散布对党不满的言论要及时检举揭发。
表面我们只好照办,内心里我非常同情、怜悯他们的遭遇,凭直觉,我相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无辜的,他们都是历经风雨沧桑的知识老人,却要在自己的学生面前屈尊纡贵,谨言慎行,其情好不凄凉悲哀!作为整风反右政治风暴的旁观者,我平生第一次见识和领略了政治运动的残酷和可怕,它在荡剔社会污泥浊水和机体毒瘤的同时,由于操作把控的不当,也连累和伤害了许多善良无辜的人们。它在我的心灵深处刻下一道永远也难以抹去的阴影。
我在班上没有玩得特别好的同学,因为我没有物质基础和闲暇时间用来交友,我相信,今后是否有出息主要靠现在知识的积累和学业基础的牢固,未来的路靠自己铺就,机会靠自己把握。我因为太喜欢阅读,不愿把宝贵的时间用在交友游玩和闲谈上。
但是,班上有几位大龄女同学与我相处得很亲密,这并非姐弟恋,而是彼此间学习、生活与心理的诉求和互补的需要。舒金珍和彭桃香是班上年龄最大的女同学,由于家庭和个人的种种困难,为了求学,她们将自己的终身大事早已托付给了参加工作的男人,男方按月从外地寄来她们所需的学习和生活费用,有人背地里说她们是寄生虫,是靠大男人养着,我不认同此说,她们是为求知识而许身,倒很值得同情。可能是由于心理压力大,精力分散的缘故吧,她俩的学习成绩较差,总有几门功课不及格,从交谈相处中,我察觉她们心理自卑,似有难言之痛。
说不清是因为怜香惜玉呢,还是自己也需要有大姐姐来关心照料我的生活,理解、诉求和互补的需要使我们之间的思想感情很融洽,相互都不避男女之嫌,我常常主动帮助她俩解决学习中的难题,她们称我为知心学弟。生活上她俩则担当了大姐姐的职责,我最怕拆洗被褥,她俩就为我承包了,换洗的衣服她们也常抢去清洗,这使我十分感动。尤其感动人的是,我的饭菜不够吃,她们就经常省下几口送给我,怕我不好意思拒绝,就总是说“我们吃不了这么多”。
舒金珍等不及毕业就被远在山西工作的未婚夫催嫁转学走了,她去到那里之后,一直视我为小弟,与我书信不断,还给我寄来了她的全家照和许多纪念品。彭桃香在临近毕业之际也因男方逼婚不得不离开我们,惜别时,互道一句“珍重”,她就泣不成声了。我们那段真挚、纯洁的同学情、姐弟爱是难能可贵,不可多得的人间真情。对此,我永远都难以释怀。她们今在何方,生活怎样?是我很想知道的,也许今生再也无缘见到她们了。
大概是二年级的某期开学时,班上新来了一位女同学,她是从邻县沅陵女中转学过来的,名叫贺春莲。初见时,她并不是那种姿色撩人,能为之眼睛一亮的女孩,既无天使的面容,更没有魔鬼的身材,但她那宛如秋水般清澈亮丽的大眼睛,沉稳端庄的举止和温婉、娴静的气质,使人颇生几分好感。
不知是什么孽缘作怪,班主任偏巧安排她与我同桌,起初,她因为女孩儿特有的几分矜持和“城里人”的一丝优越感与我保持着心理距离,可时间消除了彼此思想上的樊篱,经过一段相互观察、了解,我们逐渐相处得比较自然了。她外表文静、冷漠,内里奔放热情,很喜欢唱歌跳舞,虽然不是最棒的,但她是班上的文娱委员,班里的歌舞活动大多由她和另一位嗓音更好的邹建华同学共同组织。我也很喜爱唱歌,常常向她讨教和索要一些当时人们最喜爱,校园最流行的民歌词曲和电影插曲,如《山间铃响马帮来》《月儿弯弯照九洲》《我的祖国》《四季歌》等等,当时都是大家耳熟能详、脍炙人口的歌曲。
我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因为是同桌,常常可以与她交头接耳,切磋歌艺,比别人独占先机。班里的文娱活动除了唱歌,做游戏外还要学跳交谊舞,身为文娱委员的贺春莲,当然是领军人物了。那时的交谊舞是大家手拉手围成一个大圆圈,领舞者从圈内跳到谁跟前,就算是找到了舞伴,两人随即一起对跳,其他人则拍手击节、唱歌和拍。这种舞蹈是从前“苏联老大哥”那里学来的,它源自古老的俄罗斯民间舞,上世纪五十年代在我国校园十分流行。
人生的转折
1958年夏,是我人生坐标的转折点。命运之神对我格外垂青,当时空军通过各级兵役机关组成梯级医检和政审小组,在所有高、初中毕业生中选拔飞行学员,其政治条件必须是出身工人和贫下中农,家庭成员是三代没有历史污点和劣迹,本人当然更不能有“落后”言论和不良表现。学校对初步符合政治条件的毕业男生进行了身体普检,我虽被列入普检名单,但并不抱希望和幻想,我自知从小身体瘦弱多病,上学后虽无大恙,但体质并不强壮,况且外表白净文弱,人们都管我叫“小白面书生”,这与人们神传的飞行员体质和形象相去甚远,我是抱着好奇顺便了解一下自己身体状况的心态接受校内体检的。
很快,体检结果出来了,令人惊奇意外的是,全校参加体检的近200名毕业男生中,唯有我一人初步合格!校方正式找我谈话,让我立即做好“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既要马上去地区和省城接受身体复查,如果合格并通过政审,就去空军当飞行员;同时还要抓紧时间复习功课,正常参加毕业和升学考试,如体检复查淘汰就继续升学。我选飞初步合格的消息在校园很快传开,一时间大家对我刮目相看,我成了全校最吸引人们眼球的新闻人物了,身价似乎一夜暴涨,有人甚至以为我就已经是飞行员了,有人调侃我走红运,说是今后名誉、地位、金钱都会相伴而来。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意外幸运,原本没有心理准备的我,倒显得有些慌乱和迷茫,心思也变得复杂起来。毕竟,这是人生的重要十字路口,以前的爱好和理想定位是未来当作家或生物学家,梦很美,但前路渺茫遥远,与从军的事儿也无法搭界。眼前的抉择急迫而现实,沿着选飞的路子继续下去,就意味着要放弃此前的理想和抱负,就意味着从此投笔从戎。传说中的飞行员待遇虽然诱人,职业引人瞩目,工作也很浪漫,但同时也听说,这是一个吃青春饭,充满艰辛和变数的高风险行当,初选合格后,真正能飞出来成气候者甚寡,面对这些不确定、玄而又玄的因素,何去何从,一时心里还真没个定数。
没有涉世经历的我带着惊喜和疑惑急急回家同父母和公公商议,父亲和公公非常赞成我选飞从军,他们认为,此举一旦成功,既有名利,又可免除我今后继续求学的沉重经济负担。母亲既担心我的远离,又害怕飞行工作危险,她心里很恐慌,态度犹豫不定。最终大家还是说服了母亲。就这样,我毅然决定,接受国家的挑选,做好从军与升学两种准备。不久,我与叙浦二中的唯一“种子选手”舒隆旺一起,由县里的相关部门负责人带领去到黔阳地区所在地安江(当时溆浦属黔阳地区管辖)接受地区选飞体检组的复查,全地区九名初选合格者经复查后只剩下三人,我是其中之一。
接着,我们三人又由地区体检组带到省里(长沙)进行最后复查,我们住在省军区招待所,体检复查是在大托铺空军基地卫生队进行的,那里的检查设备更专业、更复杂,对受检者承受的生理和心理的考验,难度也更大,特别是电转椅测试,对人的平衡和定向机能是极严峻的考验,许多人难过这一关,可我每一关都顺利通过。
这天,在体检之外,我意外地经历和见识了最动人心魄的一幕。我们一行从市内到机场是坐火车到大托铺站下车的,在步行进营区时,正巧当天机场组织飞行训练,我有幸生平第一次目睹一架架银白色的喷气式战斗机发出雷鸣般的吼声,从跑道上呼啸而起,展翅高飞,很快消失在遥远的天际。它那响彻天宇的声威,风驰电掣的神速,矫健英武的雄姿,着实令我大开眼界,令我痴迷,令我神往!
那一幕幕壮观的起降景象,叫我目不暇接,流连忘返。仰望长空,心潮起伏,激情燃烧,心驰神飞,遐想翩翩。心里默默地许下愿望:日后若真能驾上它飞天,乃三生有幸,这一辈子值了,算没白活一场!鹰为长空而生,来自蓝天的诱惑和召唤把我的视野延伸到了更加辽阔的世界,驾驶战斗机翱翔在广阔的蓝天长空抒写人生的豪情壮志岂不比用笔墨书写虚拟的文字更生动、更豪迈,更富有青春激情!原来的“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只是顺变的心态调整而已,从此刻起,飞天的夙愿已经矢志不移地扎根在我的心中。
初恋
返回学校之后,我的选飞名单基本落定,因为还有政审最后一关,县里要派人去我的乡村直接调查我的家庭和社会关系,所以学校要求我在校待命,一切学习考试活动照常进行,参加了毕业和升学考试后,学校不放假,而是别开生面地组织我们去附近农村参加“双抢”(抢收抢插)劳动,那正是盛暑季节,骄阳似火,酷热难耐,因为毕业了,今后天各一方,聚散难料,大家都怀着依依难舍的心情,乐得利用田园劳动的机会舒展身心,放松一下考试期间紧张的神经,同时也可多得一段相聚的时光,进行心灵的交流,畅谈未来。当然,学校也还要把每个学生在劳动中的表现作为思想品德的内容之一写进毕业评语里,所以没一个敢调皮捣蛋和偷懒的。这次为期数天的田间劳动,也为我创造了收获爱情的契机。
一次,我在割稻子时,不慎将手指割破了,血流不止,田间野地一时难寻包扎止血之物,正当我焦急无措之时,在一大群男女同学中,唯有小个子的贺春莲同学放下手头正在插种的秧苗,向我款款走来,她关切地帮我清理了伤口,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扎发辫的一段花布布条撕开,细心地为我把创口包扎好。就在她平静自然地为我做着这一切的瞬间,我怦然心动,这是我独自在外,身体遇到意外伤痛时第一次有人关心爱护我,她的温情和爱心将我打动了,心中激荡起一片温暖的涟漪,也许就在此刻不经意间碰撞出了爱的火花。
此后,我俩之间渐生情愫,好像有了一种比他人更亲近的异样感觉。在日后的劳动中,我俩更愿意相互接近与靠拢,我意识到自己逐渐被她所青睐。我依稀记得有一个夜晚,大家集体在月光下拨草(也可能是拨秧苗),我与她紧挨在一起,有意与集体劳动队伍拉开了距离,我们以劳动作掩护,敞开心扉,谈各自的家庭,谈兴趣爱好,谈未来的打算,话题非常投机开心。这种美好的时光转瞬即逝,劳动很快就结束了,返校就放假,同学间相互交换了照片,互道一声“珍重”和“再见”,就如同离林之鸟各自分飞了。学校告诉我暂时回家等待通知,到时县里自会有人上门的。
回家后,我把与贺春莲尚不明朗的初恋情况告诉了家人,他们听了很兴奋,非但不劝阻,反而鼓励我大胆地去追求。他们认为,我当时的情况特殊,很快就要远走高飞了,若不在参军之前将关系确定下来,机会就失去了。尤其是母亲非常担心我以后在遥远的异域他乡找外地媳妇会把家乡和父母忘掉,她想用近处的儿媳拴住儿子飘离的心。在家庭的大力推动和促使下,本来就有些心动的我当即果断决定向对方射出丘比特之箭,我凭着一时的激情和冲动给她写了平生第一次求爱信,正巧,当时有一位我的原村办小学的武思良老师要去县城开会,他乐此不疲,愿为我充当信使和红娘。
几天之后,武老师满面春风地带回了佳音,我急忙拆开她的回信,但见她用火热的文字向我回抛绣球,毫无保留地接受了我的诉求,倾情将自己的终身托付于我。想不到爱神如此顺利快捷地来到我的生活,撞进了我的心间,我坠入了爱河而不能自拔,陶醉在初恋的甜蜜和幸福之中……
故土难离,亲情难分 八月初,县乡公安、武装部门正式上门通知,我被空军飞行航校录取了。在经历了近两个月之久的报名推荐,预选初检、体格检查、心理素质检查、政治审查、文化考试、招飞复查、审批录取等八个关口的考核,在“万人挑一”中我成了幸运儿,县里当即责成乡武装部对我进行人身安全保护。 1958年8月19日,是我人生的新起点。在政府有关专职人员的安排下,我将要踏上应招从军的征途。母爱似水,柔情万种。行前,妈妈每餐都为我准备了精美的饭菜,她老早就替我打点,拾掇好行装,每天都千叮咛、万嘱咐在外的注意事项,她为我的远行连续数晚辗转难眠,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至亲至爱,莫过于母亲无私的爱;大恩大德,莫过于母亲深厚的恩德。我已与她的生命紧紧连在一起,她虽不能与我同行,但她的心永远牵挂着我,伴随着我。 公公亦与我难以割爱,十多年来,我只要在家,晚上就基本是我们爷孙俩的童话世界,我们互相讲述、倾听、问答、交流和共眠,我们如影相随,相扶相依,公公对我的爱抚和深情无法用言语表达。望着他那容貌枯槁、沟壑纵横的苍老的脸庞和那双久已失明、灰暗而深陷的眼窝,我的心在颤抖,在哭泣。我记得行前他扶住我的肩膀,半泣半诉地喃喃自语,怆然泪下,颤抖的声音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昌昌,你这一去,我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要记着我,早点回来看公公一眼啊”!公公的嘱托和期盼,使我心发抖,鼻发酸,止不住潸然泪下。我告别了胡家的每一位长辈,在县乡和学校有关专人陪同下,父亲亦作为亲属代表陪送,我们一行数人启程离开了胡家的大门。 全家依依不舍,送至大门外老远仍不想停步,此刻,我转过身来,望着热泪涟涟的母亲和年迈眼瞎的公公,还有那一大群不谙世事的年幼弟妹,心中紧憋着的离愁、顾念和眷恋一下失控崩泄出来了,一声“妈妈再见”只喊出一半喉咙就哽塞了,热泪止不住夺眶而出,我赶紧抹除泪水,快步踏上征途。游子远行,一草一木都牵情。十八年的故乡生活仿佛这一瞬间在我的脑海里迅速浓缩与回放,所有的亲人与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都让我难以割舍,我对他们充满无限的深情和绵绵的眷恋,此刻,我比任何人都深知“故土难离”的个中滋味。 千里万里之行,始于故土脚下,游子是风筝,乡情是银线,无论将来飞得多高多远,我都一定忘不了故乡的土地,忘不了家中倚门远盼的亲人,我一定会回来的!就这样,挥泪告别了生我养我十八年的故土,告别了情深似海的慈母和祖父及亲如手足的弟妹,将要面临的是一个完全陌生遥远的世界,心中陡然一阵莫名的苍凉、无奈和迷茫…… 到达县城的第二天,县里有关部门和学校领导们专门为我和舒隆旺两位同学举行了隆重的欢送大会,会上领导们的讲话充满褒奖溢美之辞,他们都为本县本校出了未来的飞行员而感到骄傲和自豪,当然也提出一些希望、鼓励之类的要求。
我和父亲利用在县城仅有的一天逗留时间,去女友春莲家认了亲。她家位于县城东正街幼儿园对面,住房和家境并不算好,只有一间木板房,厨房、厕所都是三家合用的。她们母女俩对我们父子的到来非常高兴,尽管是初次登门,原本只是看望和认识一下,也没准备什么贵重礼物,但一进家门,两家人气氛融洽,感情真挚,谈话也非常投机,很快我们就情同家人。未来的岳母娘虽然个子不高,但梳理打扮得精精致致,从谈话中得知,她有过不太幸福的婚姻和人生经历,所以历练得自尊要强。当着双方大人的面,我和春莲俩的关系就算正式确定下来了。当晚,我们父子俩住在一家由接待单位安排的招待所。第二天一早就要远行了,正处在热恋中的我,心绪如潮,没有半点困意,春莲也情意绵绵地不离身前身后。夜幕降临,我们相依在溆水河边漫步。借着临街岸边的万家灯火,晚风轻拂的河面泛起一道道色彩斑驳的霞光,流光溢彩的溆水河为小城的夜景抹上一笔绚烂美丽的色彩,我们纵情享受这宝贵而撩人的良辰美景。景色迷人人更醉,我们柔情似水,心思如缕。互诉心曲,吐露真情,排遣离愁,预防别恨,或感悟人生,或憧憬未来,我们用堆积浓缩的情感演绎了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奏鸣曲。溆水河静静地流淌着奔向远方,仿佛要将我们的爱情之舟载向遥远的未知世界……我们心底的激情像鼓荡的白帆,时间如帆后的流水悄然而逝,不觉已过夜半,街上灯稀人散,淡淡的月光下印着我俩依依的身影。我们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住所,善解人意的父亲为了把宝贵的时间留给两个即将分离的恋人,自言自语地提出要到外面去乘凉,房间别无他人,我俩在床沿相依而坐。夜深人静,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都似乎听到,我们没有了话语,用眼神和心语交流放电,心醉神迷地注视着对方,像要在静谧凝固的空气里留住这难得的分分秒秒。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我终于有了倦意:“休息一下吧,明天我还要远行”,我和衣往床上一倒,她含情脉脉地疑望着我,两颊泛起了淡淡的红云,她稍微迟疑了一下,终于放下了少女的矜持和羞涩,随即也倒下身子,侧依在我的身旁。面对情窦初开的恋人首次同床共眠,心潮岂能平静!我既亢奋,又胆怯,欲火只需一点即着,青春的躁动强烈地冲击着我的身心。但是,传统伦理道德的闸门紧紧地固守着我的神经,它绝不让欲望之火点燃,我牢牢固守着爱情的底线!我们没有肌肤的接触,更没有拥抱,没有热吻。为了纯真圣洁的爱情不被亵渎,为了向对方负责到久远,我们当时没有,后来永远都没有在婚前偷食禁果,这在后来的人们看来,也许是不可思议的奇闻和笑话,甚至会认为我们是假圣人和大傻瓜,但我们就真真切切地用那个年代进步青年的道德与理念,用自身的意志和心理防线,演绎了当代的“梁祝”爱情故事。说真的,那一晚,心潮澎湃,有困无眠,情感上我们缱绻缠绵,难分难舍,深深坠入了爱河。那一晚,永远都铭刻在我生命的记忆里,我们处理爱情的行为是圣洁、理智而负责任的,那是一个值得回味的美好夜晚……
第二天一早(8月21日),父亲和春莲母女去汽车站为我送行,我钻进车厢靠窗户的座位,汽车一声重重的长鸣便缓缓开动了,我挥手与他们依依惜别,他们的身影随即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突然间,心中怅然若失,此一去,身边再无一个亲人了,路漫漫兮遥无期,何时归来兮见故人?
汽车在雪峰山麓蜿蜒崎岖的盘山路上行进,公路两旁的山林,晨光雾气中青翠苍莽。汽车时而气喘呼呼地争扎吼叫着,慢吞吞地爬坡越岭;时而低吟慢哼,疾如轻风般俯首冲向低谷。也不知穿越多少崇山峻岭,绕过多少悬崖峭壁,峰回路转,起伏颠簸,绵亘千里的雪峰山地势陡峻险要,汽车如稍有闪失,将成万劫不复之地,我非常叹服驾驶员气定神怡的心态和高超的驾驶技艺。因为连日亏欠睡眠,身心已十分疲惫,我没有心情久久浏览窗外的山野风光,伴随着汽车的轰鸣声一头趴在座位前靠背的上沿昏然大睡,一觉醒来,已到首站目的地——黔阳地区的安江,在那里,我们又一次接受地区军政领导人的迎送,并与辰溪县的一名同学会合,休息一晚后,我们一行三人由地区有关部门护送前去省城长沙。
从安江出发,历时两天(第一天只能到邵阳)才到达长沙,我们住进省军区招待所。在那里,我们与从全省各地精挑细选而来的三十多名同学大会合。这时,我们才见到了着空军军服的“真神”——空军第一航空预备学校前来湖南接生的军官,为首的是一位肩上有一杠四星的大尉,他告诉我们要去的目的地是东北长春。他比较务实内行地回答了我们的各种提问,简要介绍了今后的任务和去向。他明确告诉我们,从现在起,我们的身份是飞行预备学员,今后的路要分两步走:
第一步是学会做一名合格的军校学员,要接受各种飞行员必备的基本素质和体能训练与考验,这就是我们即将去航空预校面临的任务。
第二步是在取得第一步的合格证之后,再统一分配到空军各飞行学校学习航空理论和飞行技术。他要求我们从现在起,一要守纪律,一切行动听指挥;二要有准备吃苦的思想,要有充足的迎接各种挑战、克服各种困难的心理准备,否则,是成就不了飞行员的事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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