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空军航空兵第十八师——战斗的人生舞台
目 录 表
一、改装56式战机
二、遭遇意外“螺旋”
三、错事不断，有口难辩
四、母子情深
五、桂林艳遇
六、一波三折的婚恋死而复生
七、入党
八、恋人来访
九、空中大练兵
十、疗养趣闻与杂记
十一、故乡行
十二、实现超音速，向往上前线
十三、结束八年苦恋，走进婚姻殿堂
十四、云天铸剑，蓄势待发
十五、破茧化蝶，首次出征
十六、越战升级，转战南疆
十七、换防回基地，不解“文化大革命”
十八、战事急变，重返南疆
十九、用兵错误，痛失战友
二十、试飞新机场，知遇赵师长
二十一、英雄集体美名传，墙内开花墙外红
二十二、怡情山水间，久别胜新婚
二十三、无麻做手术，饱尝痛与苦
二十四、一时出言不慎，遭遇政治厄运
二十五、一段真情留心间，感时赋诗酬“女神”
二十六、归队
二十七、迷信与造神
二十八、红色邮件惹事端
二十九、从化有奇遇，怪事常困惑
三十、喜为人父
三十一、儿子出世喜上眉梢，家庭大战方寸全乱
三十二、治病疗伤驱寂寞，吟诗抒怀念真情
三十三、祖孙情深，儿女牵肠
三十四、入闽轮战长见闻，艳曲一首酬发妻
三十五、悼总理泣泪无声，讨国贼万民欢腾
三十六、久守边地念妻儿，以诗寄情情牵魂
三十七、临战受命履天职，自卫反击奏凯歌
三十八、“错觉”凶险人惊魂，事业盛衰天早定
１９６２年６月２３日，经过在首都北京的数天观光逗留和火车的长途奔波后，我们一行十余人终于兴冲冲的抵达了终点站长沙。一下车，空十八师的师团首长亲自前来接站，我们乘专用大巴到机场营区时，部队列队敲锣打鼓地欢迎我们。
还是在南下的旅途中，我就一路领略了北“酷”南“娇”的自然风光，心中的故土情愫不断升腾，现今面对部队如此热情的欢迎场面，一种长期久违了的“归家”感油然而生，心情倍感清新而舒爽。放下行装，部队领导简要地介绍了一下我们的编制，生活安排和有关要求。在我们稍前一个月，本师还接受了３０多名我们的校友——三航校四团一个大队的毕业学员，加上我们三团来的这十二人，一共有近５０名新飞行员，在空十八师的历史上一次接受如此之多的新飞行员前所未有，在其它航空兵部队也不多见。空军和广空的意图是利用空１８师丰富的作战经验尽快将我们培训成空中战斗力，尔后扩散组建新部队。为此，师里专门从５２、５４两个战斗团抽调一批经验丰富的飞行干部组建一个新的训练团（后来成为５３团），计划要求我们用两年左右的时间飞完新机种的基本驾驶术和两种气象（昼简和昼复）条件下的战术课目，从而掌握能在白天最低气象条件下作战的本领。这就是我们即将面临的第一阶段的任务，这一时段被称为技战术“爬坡阶段”。师、团党委要求我们要发扬老航校精神，全身心投入飞行训练，这期间不能休假探亲，不能谈情说爱，当然更别奢望结婚。要一心一意为早日达到参战水准而练，为保持和发扬空１８师的荣誉而战。从领导的介绍和参观师荣誉室得知，这是一支有着光荣传统和辉煌战绩的英雄部队，在抗美援朝和国土防空作战中屡次击落击伤敌机数十架。这些叱咤长空的猎手和英雄就近在身旁，他们中多数都成了师、团领导。为完成眼前的训练任务，我做好了迎接各种困难和挑战的心理准备。
正式开飞之前，为了让我们熟悉大托铺机场周围乃至湖南地区的地形地貌，师部专门请派一架军用运输机组织我们新飞行员从空中详细察看地形，以了解本区域飞行空域的地形地标特征，为今后的空中领航和飞行安全留下印记，奠定基础。
飞机绕机场上空和外围飞了一大圈，从空中鸟瞰位于湘东盆地的长沙地区及其外围区域，景色煞是壮观迷人。远望：一种长空落日般的恢弘气势展现在眼前，她是那么博大深远，壮美而又神奇，盛夏时节的南国大地，芳原绿野，起伏如波；河流纵横，山脉绵延；沃野千里，村镇密布；莽莽苍苍，辽阔无涯。蜿蜒伸展的湘江有如洒落在湖湘南北大地上的一条白练，观其南来，衡岳突兀天际；望其北去，洞庭烟水空蒙。近看：麓山脚下，桔洲侧畔静卧着楚汉名城、屈原之乡的千年古都长沙，她是那么古朴沉稳，悠远厚重。她给我目眩情迷的激荡，心驰神往的飞扬，还有那不尽的遐思和联想，事物往往有惊人的巧合，岁月常常能成人之美。谁成想，四年之前，我来此参加选飞体检时平生首次目睹战斗机升空的情景还依稀在脑海里浮现，当时在激情勃发的即兴中蒙生一个身许蓝天的夙愿。没料到四年后的今天，我不但心想事成，实现了蓝天之梦，而且还重返这方热土，并将要驾驶同样的战机翱翔在同一片蓝天。四年前在这片蓝天下许诺的是一个心愿，四年后这里将成为我人生战斗舞台的新起点。有人说，梦好做，云难攀。我的感悟是，青春应该有自己绚丽多彩的梦想，只要努力坚持与追求，美梦是可以成真的。尽管通天之路充满凶险和挑战，但我既已走上征程，就会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地走下去，“只有折断的翅膀，没有折回的路程”的初衷不会改变，强烈的革命事业心和对飞行的炽爱使我决意要在这片故国楚天的大舞台演绎壮美的人生，唱响青春云梦之歌……
(一)改装５６式战机
经过短期的传统教育和改装理论学习之后，我们开始在新的机型-56式战斗机上训练飞行了，这是国产的第一代近音速前线歼击机，因首次成功试飞于1956年，故赐其名为“56式”，后来它的正式名称为“歼五”。这种战机仿制苏联“米格－17”原型并稍有改进，它在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曾大量生产，成为我空军航空兵前线作战的主力机型，在1958年对台湾空军的入闽作战中立下过显赫战功。在58年之前，福建、广东等沿海地区的领空，台湾国民党的飞机肆意横行，为夺回制空权，1958年毛主席对空军航空兵发出了“全力以赴，务歼入侵之敌”的指令。
1958年7月，空18师第一批奉命飞赴闽粤前线，7月29日，时任大队长的赵德安率歼五四机迎击台湾空军四架Ｆ－84的侵扰，一举击落其中２架，击伤１架，我方无损伤，以首战3：0告捷。这次空战的胜利，当时在国内外影响很大，它为空军和空18师的空战史留下了光辉的一页。
较之航校的“米格－15比斯”飞机，歼五的性能确有较大提高，它的发动机增加了一套“加力”装置，使其加速性、爬升率、最大速度和最大升限等均有明显提高。部队的飞行训练内容和范围比航校扩大和丰富了许多，动作难度也高多了。在该型飞机上，我们实施了最大速度和最高升限的飞行，它不仅是对飞机性能的极限发挥，也是对自我勇气和飞行技术的挑战。我曾使该机的最大飞行速度达到过1100公里/小时（已很接受音速了）；最大飞行高度达到过16000米（约相当两个珠峰高度）。
我永远难忘第一次达到那一高度时所看到的壮美奇观：在高度12000米以下的对流层，气象变幻万千，不同高度和层次的棉花样淡积云、鱼鳞状层云和轻丝般卷云将湛蓝的天空点缀得美丽而神奇；在高度１２０００米以上的平流层，舱外浩瀚长空、苍穹茫茫、寂静寥郭的天宇艳阳高照，深不可测。唯不见一丝云彩，俨然一片洁净冰凉的世界（气温恒定在-56度左右）。偶尔回首顾盼，但见由自己尾迹留下的一道长长的白色飞行云（俗称“拉烟”，是高温喷气遇极冷低温后形成的云雾），宛如悬挂九天之上的一道银练。骋目四望，天地线交汇之处已失去往常清晰的线状界线，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条瑰丽而模糊的混沌于天地间的彩带，仿佛天地已浑然一体。大地也不是平日所见的那种平面视觉，它好似一个浑浊的球形沙盘，在自己的翼尖下缓缓移动。“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地表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而渺小：巍巍衡山矮化为土丘；浩淼洞庭幻变成鱼池；蜿蜒湘江细如丝带；机场跑道小似一支香烟；长沙市区在翼根下依稀可见，但其轮廓只相当于火柴盒般大小。其它中小地标和景物在视野里已细微得视而不见了。面对此情此景，身在碧霄，心胸豁然开朗，身外之物已不重要了，一种莫名的思古怀远的情愫油然升腾，天地悠悠，红尘滚滚，身下是有着五千年文化积淀的古老国土和美丽家园，它的深远、厚重与壮美使我倾倒，让我陶醉。此刻，涤尘净心，清雅高洁，护佑苍生的精神境界和神圣使命感涌上心头，脚踏云天路，心怀国与家，心无旁骛，惟此而已。这，就是我当年飞达极限高度时超然物外的精神境界。
在完成基本驾驶术后，接踵而至的是种类繁多、难度更大的战术训练课目，凡是作战中必须掌握的技战术动作都必须飞够飞好。一向争强好胜的我，无论飞什么高强度、高难度课目都不轻易认输。一次，我与非常要好的战友及老乡向晋昌同志飞高空单机对抗“空战”、编队起飞后，在高度１２０００米我们按预定方案先各自向外分开，拉开距离后下口令同时转向对方，开始相互追尾格斗。因飞机性能相同，即使技巧发挥到极致谁也难以一下占据优势。我求胜心切，猛力拉驾驶杆做了个向左的急上升转弯，企图占据高度优势后再来个反扣扑向对方尾后。就在我拉起机头准备反扣的瞬间，飞机猝不及防地一阵剧烈抖动，接着，它像一头桀骜不驯的怪兽，完全不听我的操纵和摆布，狂暴地向右急速滚转，飞机前风挡在天地线上下天旋地转般扭转飘摆，机头忽上忽下，忽高忽低，飞机俨然如同一个丧失自制力的东倒西歪的醉汉。
其时，我心里咯噔一下，短瞬的惊悸过后，我立即清醒地意识到，是刚才的操纵动作太过粗猛引起飞机的“失速”并进入“螺旋”（飞机低于最小允许速度，升力小于重力而自由坠落变态成螺旋型下降），我条件反射般地。几乎不及思索地迅速将两舵放平，驾驶杆推至前方（这是处理失速螺旋的应急操纵动作），稍后，飞机在一阵恣意肆虐后终于疲惫慵懒地从醉态中醒来，慢吞吞地停止了滚转和摆动。我试探着活动了一下油门和驾驶杆，它又乖乖地驯从我的驾驭了。我将飞机改为平飞，瞥了一眼高度表，此时我的高度已坠落到7000米，我立即将刚才发生的险情报告给地面塔台和还在高空“待战”的向晋昌（他早就丢失“目标”了）。塔台得知我的情况后立即令我停止课目返航。
着陆后我主动向塔台指挥员和在场师、团领导汇报了刚才空中遇到的情况及处理经过，他们听后很震惊，因为该型飞机误入意外螺旋改除成功的概率是很低的，人们将该型飞机的意外螺旋几乎视为自杀和死亡，以往因此而导致机毁人亡的空难事故时有发生，《飞行员驾驶手册》规定，进入意外螺旋而无法改除时，高度至２０００米一定要弃机跳伞。
现在，他们看到我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还绘声绘色讲述自己历险的情景，全然不知凶险后果和害怕，自然是既惊喜又庆幸。为此，他们首先肯定和表扬我心理素质好，遇险不惊慌，能沉着冷静地处之和应对，成功地改除了螺旋，挽救了飞机，事后又敢于报告实情。紧接着对我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训导，指出这次险情发生的思想根源是我的小资产阶级虚荣心，爱面子引发的争强好胜，使蛮斗狠心态作怪，表现在技术动作上不讲科学，不顾飞机性能，急躁蛮干，操纵粗猛，险些造成极为严重的后果。
因此，努力改造世界观，消除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劣根性是保证飞行安全的首要前提；尊重科学和技术规律，按章操纵和驾驶是飞行安全的根本保证。最后，领导们为这次险情定性为“严重事故征候”。处理决定是：取销我当天的飞行计划，责成在飞行后的讲评会上作险情详细介绍和深刻检查，使我的教训，让大家受益。领导们的评价和处理算是功过赏罚分明，我心悦诚服地照办了。吃一堑长一智，在我日后的飞行生涯中，思想和技术动作渐渐少去几份狂躁和稚拙，多了一些稳当、老道和成熟。挫折能使人坚强，批评能教人清醒。既坚强又清醒的人，事业一定会成功，目标一定会实现。
（三）错事不断，有口难辩
年轻稚嫩，热爱生活，追求情趣的我，生活上往往不据小节，比较随意。因一时兴致带来的不经意行为常常惹来麻烦缠身，小错不断。刚刚在空战训练中做完检讨不久，生活上又出了纰漏，一个飞行地面准备日的上午，我与同伴向晋昌、唐贤武仨从教室座舱模拟练习器“飞行”完毕返回宿舍的途中，偶见一渠浅浅的流水沟中有许多肥硕的鲫鱼群在活蹦乱跳地击水甩子（排卵），它们一下吸引了我们仨的眼球，我们都有过小时在农村摸鱼捞虾的美好记忆，今日见此，童心萌发，童趣顿生，岂能放过这便捷而又垂手可得的机会！我们立即开始徒手而渔，堵的堵，赶的赶，抓的抓，不一会功夫，二三斤鲫鱼便逮到手了。我们兴致勃勃地将其送到空勤灶，满以为给大伙儿尝尝鲜，是件很开心的乐趣事儿，不料其时其事正好被大队长张吉清撞上了，他脸色一沉，朝我们大吼起来：“下午要飞行，大家都在睡觉待命，养精蓄锐，你们倒干起不务正业的行当，胆敢跑去抓鱼！你们脑子里还有没有飞行事业，有没有组织纪律，有没有集体观念？真 是无法无天，乱弹琴！你们哪象军人，简直就是农村的野孩子！”他怒不可遏。我们企图说明情况，可他什么也不想听，听不进。他只对我们抛下一句话：“先去睡觉待命，等下午飞完了，晚上再跟你们算帐。”说罢他悻悻地扬长而去。后来，他动真格的，硬是把这点事儿当作组织纪律和飞行安全观念不强的大事，让我们仨轮流在全大队做深刻反醒和检查，接着，团里又对我们进行点名批评。
人倒楣时鬼缠身，喝凉水也会咯着牙。抓鱼之事刚过去不足一月，某天在宿舍组织政治学习，课间休息时，一位教员在玩弄一支新买的汽枪，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这种枪支的准确性，它引发了我的好奇和兴趣，我刚提出想试试枪，老“冤家”向晋昌就跟我较上劲，他提出要同我比试枪法（我俩以往的步、手枪成绩都是全团最棒的），而且要打实物，我欣然应允，正好门前花园里有一棵小苹果树，树上稀疏地挂了七八个青皮小果子（因果味酸涩，从来没人吃它），我们一致选定青果子为靶标，各打三发子弹见高低。我俩射击过程中，大家都在看热门，没一个人说“不”，没有一个人劝阻。可到了第二天，团里就点名批评我俩，说是政治学习不讲政治，把打苹果当游戏，极不严肃，低级庸俗，简直把自己混同老百姓。又过了几天，因其他部队飞行员违纪摔了飞机，空军下令全军飞行部队停飞一周，着重整顿飞行纪律。于是，师团领导发动群众“翻箱倒柜”寻找飞行员组织纪律方面存在的问题，这下我正好又撞到枪口上了：飞行待命去抓鱼，政治学习枪击苹果，立刻成了生动的反面典型和教材。吴光裕师长在全师安全整顿总结大会上不指名地狠批了我与同伴的上述违纪事例，他把枪击苹果的事情痛斥为“简直跟国民党军队进村时扑鸡打鸭一模一样，根本不象人民军队，更不象是飞行员干出的事情。”
师长的批评真是匪夷所思，让人费解，尽管心里很不服气这种夸大其词，无限上纲的批评，但是在一切唯长官意志为是，没有民主和辩解权的军人生活里，只好自个儿想开点，暂且吞下这剂苦药，慢慢消化吧。因为经验告诉我，如果抗争，要是在会议上谈不同意见和看法，一定会招之“对待首长的批评态度不端正”的指责；如果私下议论发牢骚，更会说是搞自由主义。那样，麻烦将更多，后果将更惨。此时，忍辱负重，委屈求全，学会承载批评是最识时务的明智之举。时间是最好的消融剂，这些毕竟不是大事的“大事”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人们淡忘掉的。这一时段的连续犯错倒也让我长了一点见识：在那个提倡斗争哲学，热衷搜集反面教材的年代，当一种倾向，一种需求，一个运动来临时，千万千万要谨言慎行！否则，一不小心就会在风头浪尖上翻船，就会成为自投罗网的反面教材，成为攻击的靶标和运动的牺牲品，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有更惨痛的历验。
（四）母子情深
1963年2月4日傍晚，夕阳西沉，春寒料峭。当我飞完最后一架次回到机场休息室时，大队政委神秘地将我招乎到一角小声告诉我：“小胡，你的母亲上午就到部队了，我们没及时告诉你是怕影响你的飞行情绪，你母亲讲话谁都听不懂，只好暂时安歇在小车班你老乡那里。我们马上用小车把你送去与你母亲见面，你要安排好她的食宿，我们有空会去看她。”政委所指的小车班老乡就是向长元同志，他是专为师首长开“华沙”和“伏尔加”的小车司机，是1956年入伍的老兵。他对人忒谦和热情，热衷于助人为乐做好事，我刚到部队不久就在飞行现场认识了他，他的老家与我的老家相距不到20华里，算是最近最亲密的老乡了。他这次回老家探亲，专程代我前去看望我的家人，多年对我牵肠挂肚、朝思暮想而又不能相见的母亲，在他盛情邀请和无微不至的关照下，历时三天两晚的行程，随同他辗转来到了部队。向长元同志感情细腻，他深谙人心，善解人意，深切理解，体贴我们母子分别五年的相思之苦。
当时空军规定，初到部队的新飞行员首要任务是“技术爬坡”，两年之内不给探亲假，因此，老向在回家探亲前曾征询过我的意见：“要不要把叔母（他对我母亲的尊称）带来让你们见上一面？”我当时以为他是随意说的一句客气话，并不特别上心和在意，不置可否地应付了一句：“到时你看着办吧！”没成想，他说到做到，竟真的一路风尘仆仆地将母亲带来了。母亲的突然到来带给我意外的惊喜，也同时给心理准备不足的我一阵紧张和慌乱。大概是近亲情怯吧，母亲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快速地回放，五年来，我常常在梦中见到她瘦弱的身影，愁苦的面容，她连一张照片都没留给我（此前她从未照过相），我只能凭苦苦的回忆想象她往日的模样，今日即将相见，她会变成什么样子，还会是我梦中的妈妈吗？我来不及往住处放下飞行行装，更换厚重的冬皮飞行服，让小车将我直接送小车班。
听到戛然而止的小车急刹声，老向第一时间从房间里冲了出来，他笑眯眯地冲我叫开了：“老胡，我把叔母带来了，快来见面”！从他欣喜急切的语气和表情可以判定他（她）们已在此等候我很久了。我还未及进屋，母亲闻声已先我一步走出房间，她胸前抱着个怯生生的刚刚两岁，我从未谋面的小弟（世光），当我们娘儿俩一步步靠近时，我蹩足劲生涩地叫了一声五年来未曾喊过的“妈妈”，我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发硬发颤。那一刻，千言万语梗在喉咙，堵在心里，时空似乎凝固，我们相互凝视着对方，仿佛要从对方的脸上洞察出岁月的沧桑，人生的嬗变。母亲如痴如呆地望着我，嘴角在蠕动，双唇一嚅一嚅的，浑浊的泪花从她略显红肿的眼眶里滚落下来，母子间的浓浓深情和五年来的离别之苦无言地倾泻而出。她的情绪稍微镇定后，一手搂着小弟，一手抚摸着我的飞行服毛皮领子喃喃地说：“昌儿，你长高了，我差点不认得了。”她似有一肚子话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望着眼前这位给我生命，又用甘甜的奶汁把我养大的平凡而伟大的母亲，以她柔弱的肩膀，五年来承担着多少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她坚强而又无奈的内心，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楚。她才刚刚四十出头，可从她枯黄而略显浮肿的脸上，我看到她容颜的憔悴和身心的疲惫，她的脸上过早地布满了人生的艰辛和沧桑，她比我想象中的母亲衰老多了。回想着五年来梦中的妈妈，看着眼前的母亲，往昔今朝，亦梦亦真，不经意间，我的眼眶早已湿润了……
经过慢慢地交谈，我了解到母亲此行的目的主要有二：一是来看我，以解母子五年来的思念之苦并一吐心中的苦水（她不识字，平常无法用书信与我交流倾诉）；二是为她未来的儿媳贺春莲做说客和代言人，母亲一直怀疑此前我与春莲断绝来往是因为我变心悔约，所以这回非要我当着她的面起誓表态，绝不放弃这桩婚姻，绝不违背当初对春莲的承诺。她甚至把话说到了极端：“你如果把春莲不要了，我就要死在你面前！”母亲对春莲如此一往情深，好像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儿媳。其实理由简朴得好笑：母亲认为，春莲能在与我断绝书信来往期间，放得下城里人的架子，几次利用假期到乡下看他（她）们，这就很看得起乡里人了，这就够了，而且还带去了一把火钳当礼物送给他们，多么懂事的女孩，我们胡家人一定要对得起她！母亲是一个纯朴善良，一个讲究实际，一个极容易满足和被感动的人。我反复向她解释了以往的一切，她慢慢明白了我的处境和苦衷，但仍不放弃她的诉求。最后，我只好答应她，我的婚姻自己虽然没有自主权，但我一定积极向组织反映你们的要求和愿望，争取领导的同情和支持。当时，我只能承诺到这个程度，也算是给她的心愿留下了一线希望，给她的心理以一丝慰藉。
在不影响飞行的前提下，我竭尽所能让母亲在来队期间生活得愉快充实些，以弥补我五年来对她的欠疚。我领她参观了飞机，带她到市内第一次照相和逛街，她处处为我节省，总是念叨着：“别为我花钱，可惜了”，她是节俭惯了的人。只要我稍一花钱，她就以为是浪费，就很心痛。母亲不适应机场的生活方式，又很恋家，恋家中的儿女，没住了两天就叫嚷着要回去，经我多次挽留，才好容易住留了17天。期间，我让老向领着她观看了我们的飞行（我自己要飞行，不能照顾她），她对飞机的上天觉得很“古怪”，多次问我怎么会上去，上去那么高怕不怕，冷不冷，万一摔下来怎么办？她象孩子似的提出一串串令人好笑的问题，为了让她放心，安心，我把上天的感觉说得美妙神奇，把飞行安全说得万无一失。
母亲的回家成了一道摆在我和领导面前的难题，因为我还处于无资格休假阶段，部队不允许我告假送她回去（那时的规定是铁定的，没有丝毫灵活，更不讲人性关怀），而她自己则没有独立返回的能力（那时中途要转车，她那土得掉渣的方言无法与他人沟通，因为不识字，也无法购买转程汽车票），团里准备派政工干部送她也因语言障碍而不可行。后经领导反复研究，决定请师首长出面协调，还是由小车班的老向护送她回去（因小车班由基地管辖，飞行团无权调遣其人员），这样，问题总算圆满解决。在护送途中，老向待我母胜过亲母，而且后来他每次回去探亲都要专程前去看望我的父母，母亲后来一直视他为“天下第一大好人”，直到今天仍念念不忘他的大恩大德。我也一直把他当作最可依赖的终生好友。
(五)桂林艳遇
1963年5月，我第一次享受飞行员每年一个月的健康疗养待遇，地点是山水甲天下的桂林。疗养生活除完成每天的体育锻炼项目及无关紧要的小病治疗外，大都安排些游览娱乐之类的休闲活动，这确实让我们高度紧张的神经得到了松弛，身心得到了调养。院外“山如碧玉簪，水作青罗带”的奇特美妙的自然风光令人陶醉；院内婀娜多姿的妙龄白衣天使十分吸引平常生活在单一男人世界中的年轻飞行员们的眼球（该疗养院刚刚初建，医护人员大多是从出产美女的江浙苏杭等地调拨过来的，美女胚子多）。许多同伴难以按耐青春的躁动和美女的诱惑，蠢蠢欲动，你追我逐，明里暗里地搜寻着自己心仪的目标，一场恋爱大战拉开了帷幕。我因为与君兰的婚约悬而未果，加之母训言犹在耳，故任凭他人爱火燎原，“我自岿然不动",心理上我将自己定位为局外人。
也许自己该有女人缘吧，一件树不缠藤藤缠树的尴尬事与我不期而至。在我因患胸膜炎需单独留院延长治疗疗程期间，我被转入以治疗为主的三内科，科里一位名叫徐薇冬的衡阳籍女孩撞入了我的生活，她是负责专为我治疗的护士，她天生丽质，明眸皓齿，五官轮廓鲜明悦目；肌肤白皙，身材精致玲珑；颈背长发飘飘，光艳照人；嗓音尖柔，声如黄莺出谷；尤其是她那双会说话的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不时在灿烂的笑靥中明眸流盼，荡漾秋波。青春飞扬的她，模样甜美妩媚，姿色煞是撩人，风情万种的她颇有秀色可餐，勾人心魂的魅力。她的性情开朗、外向，清爽单纯，属典型的湖南辣妹。
初步接触几次后，不知是因为仰慕我的飞行员头衔，还是因我是湖南人引起了她的认同感，抑或是错将我那人模鬼样的形象，看成了白马王子，从而荡起了少女心中的涟漪。她似乎对我表现出一种特别的兴趣和关切，她询问了我的详细籍贯和家庭，并主动以老乡相称。因为我留住的康复科，病人很少，又是享受的单人病房，她与我的交流很方便，每次做完治疗她都要在我的病房有意无意地滞留一些时间，有事没事地寻找话题与我搭讪攀谈，交流中她主动向我介绍了自己的工人阶级家庭及其主要成员，她甚至把以往被男人追逐、恋爱又失恋的儿女私情都对我和盘托出。面对她的单纯和坦诚、热情和信任，我无法抵御和疏远她，我只当她是涉世不深，了无世故又不甘寂寞的女孩和小老乡，坦然大方地就她的话题表明自己的看法和见解，她觉得我们有共同的话语和情感，愈发进了我的房间就如同被磁铁吸引，走不动，离不开了，好几次都是护士长找她有事才被叫走的，即使出了房门，还总要回首目光流盼，嫣然一笑。以前常听领导批评“有的男同胞见到女同志就走不动路”，这下我亲眼见到了，少女见到心仪的男人也同样走不动路。
我病房的斜对面就是护士值班室，中间隔一走廊，为使室内通风，房门通常都是开着的。一次午睡，我面部朝里侧身而卧，当我睡眼惺松，迷迷糊糊一觉醒来时，无意间一个转身睁开一下双眼，哇！眼前的情景吓我一跳：她穿得很单薄，身体慵懒地斜靠在值班室的床头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柔情密意地瞪着我，象是放电，似乎穿透我的身心。我突如其来的睁眼醒来，致使双方目光对撞，那一瞬双方的神情都极其慌乱而尴尬。为避开窘境和难堪，我迅速将身子翻转１８０度，此前我在睡眠状态中已自我忘形，也不知她偷偷欣赏我有多久。尽管她从未直接对我表白，从未对我说过“我爱你”三字，但我的情思并不愚钝，心里很明白：她准是爱上我了！并非我自作多情，几天后，来自苏州的美女护士长史荷英突然悄悄钻进我的病房，她随手将房门虚掩了一下，神秘兮兮地试问我：“小胡，请你实话告诉我，你对我们小徐护士的印象如何”？我大体明白了她的来意，她多半是受托来说媒的。毫无精神准备的我一时有些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人还不错，工作挺负责任的，技术也蛮好”，我佯装糊涂顾左右而言他地回答她。“她喜欢上你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为你们做介绍、当媒人。”秉性直爽、快言快语的史护士长将她的意图已全部抖露出来了。此时我该明确表态了：“谢谢小徐对我的厚爱和您的一番美意，只可惜自己没有这份艳福——我在家乡已经有女朋友了，是老同学。请转告我对小徐的一份谢意和抱歉！”面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尴尬苦局，史护士长无奈地表示会向小徐解释的。
坦白地说，我并非冷血动物，清纯俏丽的小徐已经撩拨了我的心房，牵动了我的情丝。但是，我深知感情不是一场游戏，更不是一阵轻风，它是不能随意游离飘浮“跟着感觉走”的。为了做人的诚信，为了守望对君兰那个最初的承诺和对母亲的应允，当面临情感的美丽诱惑时，我第一次毫不犹豫地婉拒了一位纯情少女对我的爱。在我一次平平常常的际遇中，凭着不加雕饰的“纯天然”原生态“材质”，能赢得一位靓丽姑娘的芳心，得到她的青睐和垂爱，是我的艳遇和骄傲！当然，主动抛送绣球也是未婚女孩的权利和对美好爱情的追求，我因固守旧情而辜负了她的一片真心，心里深感内疚和不安。事后得知，小徐为此很受伤，觉得自尊心受挫受侮，一度十分怅意和沮丧。若干年后，我在广州碰到史荷英护士长时（她已调任广空医院），她还谈及小徐当年对我一厢情愿的那段恋情，被我婉拒后，小徐曾因感情的挫折和困扰大病一场。看来，世上痴情女子比男人多，她们比男人更专情用情，也更容易为情所伤！她们有时痴得犯傻，痴得叫男人心痛。因此，一个有家庭和社会责任心的男人决不能轻率地去撩拨女人的心，更不能随意玩弄她们的感情！该撒手时果断撒手。
送走母亲不久，我谨记她的诉求和嘱托，以思想汇报的方式，直接找团里于政委详细介绍了与女友贺春莲恋情的由来和历史，请求组织上允许我们恢复关系。听了我的汇报，于政委先肯定并表扬我以往相信和依靠组织正确处理个人恋爱问题的做法，他表示，鉴于我们初恋至今时间长，女方年龄较大，父母要求强烈等特殊情况，团里会把我的情况做为特殊个例向师政治部反映，请求师里早些对我的“对象”（当时对女友的称呼）进行调查和政审，在组织未做政审和结论之前还是不能书信往来和确立恋爱关系。我当即对领导的安排表示感谢并承诺继续遵守组织规定。
大概是我疗养归来后不久，师里派出的调查人员带回了对贺春莲本人及其家庭情况的调查材料，对照空军有关飞行人员配偶条件的规定，经师、团两级领导研究认定，贺春莲不符合做飞行员配偶的基本条件。其主要问题有三：一是家庭成份为小土地出租。收地租属剥削阶级行为，而飞行员配偶必须出身于工、农、兵等劳动人民家庭；二是其主要直属亲人——父亲曾吸食过鸦片，有过历史污点；三是本人属一般群众而非党团员，这与飞行员配偶必须是党团员的政治条件不符。他们做出结论后，团里于政委庄重地找我谈话，他把上述调查结果和组织结论正式以组织的名义通知我，并要求我：一要自己正确对待和处理；二要协助组织做好双方父母和女方的思想工作，以求得他（她）们的理解和支持。我尽管当时心里非常失落和难以面对，但当面还是无条件地应诺了领导的要求。
我深知，自己飞行员的特殊身份注定了没有婚姻的自主选择权，如果与组织对抗或阳奉阴违，等待我的必将是断送飞行事业，落个身败名裂的结局！恋爱婚姻我有再次选择的机会，而飞行事业一旦失去，永远都不可能有再来的机会，好男儿自当以建功立业为人生的首选。我按照领导的要求和意图，先后给父母和春莲写去了不能继续保持恋爱关系的长信，我把原因如实地告诉了对方，不想再让她们留下任何希望和幻想，更不愿看到女方为无果的等待耗去宝贵的青春。
很快，我收到了春莲厚重、冗长的回信，她在信中讲述了自己极度的心理困惑和悲伤欲绝的痛苦情景，同时坚定不屈地誓言要捍卫自己的爱情，不向命运屈服，绝不放弃和失去我，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唯一的昌”！她提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属于她自身的条件，一定努力争取达到，她自信经过不懈努力一定会加入共青团；家庭成份和父亲历史上的问题如果一定是不可逾越的障碍，那她就一直等下去，等到我三十、四十甚至五十、六十岁，总有不能飞的那一天我们再结婚。纵观她的情路历程，仿佛可以为情而生，为情而死。我是一个很富有感情色彩、容易被感动的人，她对爱情的痴迷和忠贞，倔犟和执著，深深地感染、打动了我，一种唏嘘赞叹、敬佩珍爱的怜香惜玉之情强烈地揪动着我的心弦。
很难想象，在她未来的生活中如果没有我，会是一种什么状况！此事让我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在男女感情问题上，性别存在巨大的差异：男人趋于理性，能自我调控，知道起止进退，自觉趋利避害；女人则很感性，一旦掉进感情的漩窝就任凭感觉主宰自己而难以自拨，不计后果。面对她的挑战与执拗，我束手无策。百无聊奈之下，我再次找团政委汇报，这回我干脆把她的来信全文交给于政委，我说：“请组织帮我出出主意，想想办法，看如何能妥善处理好？我十分担心女方想不开会闹出什么意外！”办事一贯沉稳的于政委让我先集中精力搞好飞行，将此事先放一放。女方的来信暂时放在他那里，他要与有关领导研究后再答复我。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久，一个峰回路转的局面出现了，真是喜从天降。原来，师政治部肖峰主任听了于政委的汇报并细看了君兰的信件后，也深受感动和震撼，当时他正好要去广空政治部开会，会议期间他将我们富有戏剧色彩的恋爱经历和女方情况在会上作为典型事例予以介绍，用以探讨如何做好飞行员恋爱婚姻问题上的思想政治工作，他并就此与军区空军领导展开讨论。他认为空军对飞行人员配偶条件的限制过于苛严和死板，应根据具体情况灵活处理，区别对待。他以贺春莲为例：其父吸食鸦片已成历史，又并非政治问题，且人已作古；家庭的剥削成份是因为没有劳动能力耕种，只好出租给他人且数量很少，属情有可原；本人现在虽非党团员但她正在努力争取加入，待其达到条件后再批准结婚也未尝不可。经肖主任这一努力辩解和争取，广空政治部竟然同意我们恋爱关系，限制条件是结婚前女方必须入团或入党。
当于政委把上级组织部门这一决定传递给我时，我突如拨云雾而见晴空，心中的一块巨石总算落了地。这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场本来毫无希望，已被组织上判处死刑的婚恋，由于她的刚烈与倔犟，终于感天地，泣鬼神，让好心的领导者们动了恻隐之心，经过政治机关多层复议，最终决定做为个别特例网开一面，使我们的婚恋得以起死回生，行将熄灭的爱情之火重新复燃。虽然好事多磨，一波三折，但最后终于迎来了皆大欢喜的新局面。我立即将这一来之不易的喜讯告诉了春莲和双方父母，他（她）们的欣喜之情自不在话下。从此，我们的恋情有了合法的外衣和光环，很快步入了堂而皇之的快车道，爱情之舟向着婚姻的彼岸扬帆启航。
(七)入党
那年月，一个一心献身革命事业的有为青年，时刻将政治信仰作为人生最高理想和目标孜孜追求，入党是我多年来的夙愿。当时我认为能迈入这道政治门坎是人生政治和精神层面的最高境界，是身心和情操修养的最大成果。
1963年8月29日，我把它视为自己政治生命的诞辰日。在历经组织数年培养与反复考验后，由大队长钟克浩，政委张高政为介绍人，我庄严地宣誓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共预备党员。从此觉得自己彻头彻尾都是党的人了，处处要以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示人。我从上小学起，就对革命战争年代和白色恐怖时期无数党的优秀儿女“砍头只当风吹帽”的英勇壮举十分敬仰，觉得他们真正是人类的精英，社会的脊梁。今天，我既然也成了党的儿女，就一定要传承他们的思想和精神，把一切献给党，党指向哪里就冲向那里是我当时心中最真切、最忠实的誓言，它鼓舞、激励我为之奋斗了几十年之久。那时入党的动机既不为升官发财，也不为谋取其它私利，一心一意只想着以党员之身名正言顺地为党工作，甚至随时准备为解放全人类（当时人们认为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人口未“解放”）而献身，为实现共产主义的崇高理想而奋斗终生。概而言之，那时无论面对现实和理想，一切都是来真的。
今昔对比，令人感叹万千。现在早已人心不古，如今党内拜金成风，腐败横行。人们入党的动机与我们当时那个年代里党员质朴纯真的内心告白和冲动不可同日而语！我从不打算抛弃革命精神和逃避崇高理想，因为我觉得这些东西中的某些精髓是社会和为人都需要的。
(八)恋人来访
1964年春节前夕，长沙地区经连续几场历史罕见的暴雪之后，气温骤降，天寒地冻，旷野成了一片冰雪覆盖的银色世界。老天要故意考验一下我们饱经风霜的恋情对严寒的承受力，就在这滴水成冰、寒气逼人的酷冷天候里，我迎来了久别的家乡恋人的造访。2月10日晨，大托铺火车站。我身着军棉大衣、将宽厚的绒领高高竖起，好让脖劲和大半个脑袋深深地埋在其中，以躲避凛冽的北风袭击。火车终于在我久久的倚立等待中到站了，车门洞开，她下来了，在稀疏的旅客中我的目光一下就抓住了她娇小的身影。我迎了上去，她也看见了我，我们四眸相对，各自几乎没有什么言语，相互只是用顾盼迷离的眼神交流和说话。显而易见，她的脸上多了几份成熟和凝重；不知是因为她穿了臃肿的冬装呢，还是我在各地见过的高挑女性太多，在我的视角里，她的身材比从前更为矮小，望着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模样，我忽有几丝欠意和痛怜。久别重逢的我们，没有拥抱，更没有热吻。也许是身到近处情更怯吧，我们此刻反倒异常平静。六年来，地理和心灵的距离使我们彼此阻隔得太远太久太深，一时间，身体和情感都变得陌生起来，我们需要时间重新调整自己，熟悉对方。在步行回营区的路上，我们话语也不多，只简短地谈了几句途中情况。
我把她安排在事先联系好的部队招待所住下。除了假日陪同她去市内逛逛街，照照相，平日里我照样整天忙自己的飞行，只有晚饭后那点宝贵的自由活动时间守候在她身边。领导和战友们来看望时，我们一付作古正经的样子，当只有我们两人世界时，则情话绵绵、互吐离愁别恨，直到飞行员集体就寝时间来临前，我才依依不舍地匆匆离去。这次合法的探访聚首，我们得以冰释前嫌，并共同拾掇恋情激变后的坦然，情路挫折后的从容。公正地说，今天的机会是我俩共同争取到的，但主要是她坚贞不屈，不依不饶地英勇捍卫爱情感动了上苍，使一段已经覆水难收，被政审宣判死刑的婚恋得以起死回生。我在当时的日记里这样赞美她：“在我们爱情艰难跋涉的征途中，经历过那么多的风浪和波折，她都以无比的忠贞和坚强的毅力，一一地跨越了，她从来没有退却过，我对一个弱女子如此这般的壮举肃然起敬！我深信，未来同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婚姻一定会幸福美满的，对我的事业和工作也会大有裨益。”（不幸的是，婚后的经历嘲弄了我的预言，破灭了我的梦想。当然，这是后话了。）
我忘不了离别前的那晚，她含羞带嗔地依偎、蜷缩在我的怀里，毫不设防地向我敞开心扉，将我的手放进她炽热赤诚的胸口，肢体语言似乎在向我宣喻：“此心天地可见，我胸中只装着你！”她在我耳畔轻轻地呢喃，我尽管记不起当时她说了些什么，但那绵软的话语象陈酿一般香醇。面对这样的恋人，我什么都知足了，我早已心醉神迷了－－
春莲此次前来探访，共住留了十天，她离队返溆时，我因忙于飞行日前的准备而不能去车站为她送行，对此，心里一直充满内疚和欠意。
（九）空中大练兵
训练团的歼五改装和昼简（昼间简单气象）两种气象条件下的一般技战术飞行科目已经顺利完成，这意味着初步取得了昼简作战资格。我们被编入了战斗团，我为自己幸运地归编到有着辉煌战绩的５４团而兴奋不已。但是，当时离甲类团对飞行员的技战要求仍有较大差距，“路漫漫其修远兮”，腾飞苍穹要经历风雨的击打，搏击长空要有犀利的双眼。我还必须飞完夜间简单和复杂气象后才能称得上全天候飞行员。还必须飞完所有高、中、低空的高难度，大编队技、战术科目才算得上是名符其实的“空中猎手”，才有本钱对付胆敢入侵的狡猾之敌。
1964年，时任总参谋长的罗瑞卿大将在全军掀起了大练兵、大比武的高潮，三军的军事训练风起云涌，如火如荼地展开。部队的战斗力提高之快超越以往任何时期，空军也毫不例外。回首那一段火热的训练场景真令人鼓舞和振奋：我们在蓝天白云间纵横捭阖，演练杀敌本领，争分夺秒，不知疲劳。有时为了抢天气，赶进度，半天准备，半天飞行，连续三四天不停顿，半个飞行日里常常要飞３－４架次高强度的练习，不仅没有疲劳感，反觉得酣畅淋漓、煞是过瘾。下飞机后挥汗如雨，来不及脱下厚重的飞行服，更换一下湿漉漉的内衣服，又接着投入新练习的准备之中。这一年，我创造了年度飞行时间的最高纪录，达到１３０多小时（通常每年只飞８０－１００小时），在用机炮对空中目标的实弹射击中，我创造了２０发炮弹命中１３发的全团最高命中率，获得了“空中射手”的称号。“业精于勤疏于嬉”，越飞越上瘾，越飞技术越娴熟，越飞机械故障也越少，因而事故率也越低。这一年，全空军只摔了６４架飞机，比往年的事故率降低了约５０%；我们师没摔一架飞机，我个人没出任何飞行差错和险情，留下良好的安全纪录。
苍穹多娇，云淡天高，漫漫长空演绎一幕幕飞行健儿的风云际会。在宽广空旷的机场，在浩瀚无垠的空中舞台，我们放飞青春的理想，磨砺意志，超越自我，抒写忠诚，叱咤风云。多少年后，我只要回首那峥嵘岁月，心跳就会加快，那是一幅燃放着青春激情的壮美画卷，是生命烈火的一团亮点！
（十）疗养趣闻与杂记
1964年春夏之交，我随队来到杭州健康疗养。我们的空军疗养院座落在风景如画的西湖之滨，位于花港观鱼与岳坟之间的环湖马路旁，与中央疗养院斜向比邻。从院门向外眺望，湖光山色，尽收眼底，西湖胜景，令人目不暇接，兴味盎然。如向湖区走近些，可以品味柳浪闻莺的垂柳依依，荷花拂水的柔婉风韵；观赏湖面波光粼粼，帆动鱼跃的天然谐趣；遐想古人白堤断桥深情款款的动人情素；叹息雷峰夕照，保淑孤影的凄美传说。如漫步环湖林荫道上，还可欣赏各种珍稀林木和奇花异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真是名不虚传！比绝美的风光更吸引人，让我历久弥新，难以忘却的还有两件事情：
第一件是听同行讲述随周总理访问非洲１４国的趣闻轶事。与我们同住一楼的空３４师两名飞行员（其中一人为空中领航员），应我们的强烈要求，与其进行了一场精彩纷呈、别开生面的集体座谈，他俩刚刚随同周恩来总理和陈毅副总理兼外长的专机组访问非洲１４国归来，满载着一脑子的幕后新闻和许多鲜为人知的动人故事，内容不仅涉及神秘非洲的国情人文，风俗习惯，更披露了许多访问中的内幕细节。他俩详实介绍了做为泱泱大国的周总理和陈外长在复杂、险恶的国际政治外交斗争中的大无畏气概和巧妙的斗争艺术。
一次，总理正在突尼斯访问，下一站按计划是去加纳，可此时加国突发了推翻总统的未遂军事政变，局势极其混乱而复杂，安全没有保障。我代表团负责安全和情报的官员奉劝总理改变行程，而此刻加纳方面也主动征询我方意见，为保证访问安全，可否改期？周总理经过缜密思考，果敢地决定，访问照原计划进行。去到加纳后，恩格努玛总统疑惑不解地请问周总理：“总理先生，您为什么在我国局势如此动荡之时不顾个人安危坚持按原定计划来访？”
总理情真意切地回答：“因为我们是朋友。中国人对朋友是最讲诚信道义的，我知道您有困难，朋友在困难的时候才更需要朋友的支持，我按计划来访，就是对朋友的支持。”总统听了总理的一番真情表白，当即感动得流下了热泪，深情地感叹：“我在全世界也难以找到第二个象您这样的好朋友了”！这次对加国的访问非常成功。还有一次，某国总统在招待完周总理一行步出宴会厅门口时，一个杀手潜藏在人群中突然向该总统开枪行剌，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暗杀袭击惊懵了，人群随之大乱。周总理却神情镇定，并示意我方人员要处惊不乱。可笑的是，门口的卫队哨兵面对行剌歹徒却呆若木鸡站立不动，情急无奈的该国总统只好自己亲力亲为，他一把夺过卫兵手中的枪将歹徒当场击毙。事后，周总理赞扬该总统：“阁下，您很勇敢果断，枪法也很棒，祝贺您遇险无恙。但我有一事不明白，你的卫兵当时为什么不向歹徒开枪？”总统不以为然地回答：“因为他没有得到卫队长的开枪命令”。这真是匪夷所思。但其实也不奇怪，因为卫队士兵都是花钱顾来的顾佣兵，他们只对直接长官负责，如同一部听话的活机器一般。诸如此类的秘闻和故事，足足侃了一个下午。从中，我非常感佩周总理伟大的人格魅力和超凡的政治勇气及高超的斗争艺术，周总理永远是我最崇拜的国家领导人，也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第二件难忘的事是受到刘亚楼司令员的接见。曾参加指挥过苏联卫国战争、险些被斯大林枪毙了的（斯大林因一时弄错了战争指挥失误的责任、曾下令将刘枪毙，后被及时纠正）空军最高领导人刘亚楼司令员其时也在该院疗养，当然，他住的是将军楼（独立别墅），他得知我们是有过“３比０”战功（指５８年入闽作战之初击落击伤台湾飞机３架我方无损失的那次空战）的部队，欣然决定率领他的助手和工作人员接见我们。他是我人民空军的创始人和首任司令员，非常有个性，话语诙谐幽默，他在向我们介绍他的助手时，指着身旁的气象部长说：“他叫气死人部长，专门管天气的，他说好天就会下雨，他说下雨就天晴，你们要是听了他的话，就飞不成。”他那充满揶揄讥讽的灰色幽默立即逗引我们哄堂大笑，那位气象部长的笑却有些与众不同，他笑得窘困，笑得尴尬，笑得难堪。
刘司令员随即对我们作了即席讲话，主要内容有两点：其一，他要求我们要珍惜飞行员的荣誉。他说，飞行员是从全国亿万青年中挑选出来的佼佼者，是人中之杰，国家培养一名飞行员所付出的代价非常高昂，从一定意义上讲，一个国家拥有的飞行员数量和质量，标志着这个国家的实力。所以一定要自爱自重自尊，不能翘尾巴，上天的机会和荣誉是党和人民给的。他又面对师、团领导们说，对飞行员的思想作风一定要从严要求和管理，不能出问题。其二，他要求我们要有过硬的真本事。一定要刻苦钻研航空理论知识和飞行技战术，空战的胜负不但是政治品质和意志的较量，更是技战术的较量，勇敢加技术才能克敌制胜，许多成功的空战战例证明了这一点。最后，刘司令还鼓励我们多读书，扩大知识面，做到博学睿智，一专多能，为后半辈子的变轨转行早做知识才能方面的积累，不要离开“一杆两舵”（指飞机的驾驶杆和方向舵）什么都不会，要增强对职务职业变化的适应性。师团领导将刘司令员言简意赅的讲话作为“首长重要指示”要求我们认真学习讨论并贯彻执行，在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其讲话精神对我们影响至深。
刘司令员对遵守时间的要求近乎苛严，这大概与空军早期的一次空战教训有关：抗美援朝战争期间，一次我轰炸机编队预定与我歼击机编队在某空域汇合后前去执行轰炸敌海岛的任务（我歼击机担任掩护），但轰炸机编队不守时，他们因担心延误而提前３分钟到达预定汇合空域，并将前来拦截的敌机误当我方歼击机，对其毫无戒备。
结果，没有任何兵力保护的我方８架轰炸机被敌在２分钟内击落７架，当我方歼击机准时赶到时，空战已告结束，这是不守时留下的惨痛教训！刘司令经常用这个战例教育部队严格守时。疗养院的小礼堂晚上大都有电影或各类文艺演出，刘司令通常会偕他中俄混血儿的夫人提前５－１０分钟到场外度步等待，预定开演前３分钟他会准时进场入座，他所允许的开演时间误差是正负１分钟。
一次，院方工作人员自我汇报演出，超过预计时间1分钟尚未开始，刘司令当即从座位站起大声斥责：你们怎么遵守时间的，再不开始我走拉！吓得院方赶快先把幕布拉开，宣布演出开始。刘司令很会自娱自乐，他在前苏联学习工作期间养成了跳交际舞的习惯，是个老舞迷。若找不到舞伴，他每天都要抱只小园凳自个在房间里舞上几曲。他工作雷厉风行，亲力亲为，每次部队打下敌机或摔了飞机，他都要亲自到现场视察指导，及时发现问题，总结经验教训。他根据我空军在朝鲜战场和入闽作战的经验教训，适时总结并确立了“一域多层四四制”的航空兵用兵原则（即在一定空域，多层配置兵力，以四机一体为基本作战单位）。这是空战用兵法则的创新，它既保证集中兵力，又能发挥高速喷气式歼击机的机动灵活性，它告别了以往大机群作战的时代，适应现代高速歼击机空战的基本特点和要求。刘司令的思想和工作作风对部队、特别是飞行员的影响是深远的，大伙都笃信他的思想和教诲，对他充满爱戴和崇敬。一年之后的６５年５月，当得知刘亚楼司令员在上海病逝的噩耗，大伙的心情都非常悲哀，全师飞行员集体为他举行了追悼会，我们为空军失去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好司令，好统帅而潸然泪下。
（十一）故乡行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故乡一别，已有七载。老家和亲人的呼唤时时像古钟悠远深长的余音萦绕在耳畔，回荡在心间，经年绵延不绝。故乡的山水，家园的旧影，时刻在我脑海，在我梦里思念，浮现……１９６４年岁末，在离家７个年头之后，我终于获得可以探家７天的假期，压抑多年的思乡情结可以酣畅淋漓地释放了。
游子归乡，激动不已，我立即给家人发了探亲电报。12月21日，我急急踏上归途，从大托铺上火车先抵邵阳，再预购长途汽车票，在邵候车一天，辗转了三天之后才到达溆浦县城。当汽车缓缓进站刹停的一刻，我远远望见伫立在瑟瑟寒风中一个似乎熟悉的身影，没看错，是他——我的父亲！他正伸长脖颈从下车的旅客中搜寻我的身影。我很意外，没想到他会步行７０里之遥专程来县城汽车站迎候我。相互走近了，父亲身形外貌的惊人变化让我心头掠过一丝怆凉和寒意。他神色黯然，才过不惑之年，瘦削而写满沧桑的脸上却爬满了深深的皱纹，深凹的眼窝里往年明亮的黑眸已失去光彩，变得灰暗而呆滞，原本硬朗挺拔的身板，脊背已见弯曲。时光的流转，岁月的沉淀，似有一种无法承受之重压得他直不起身来，他过早地衰老了！
我无法掩饰内心乍起的波澜，赶紧生硬地冲他叫了一声长久不喊的“爹爹”，他嘴唇嚅了嚅，声音颤颤的回应了一声“昌昌”，昏浊的双眼泪光闪烁，他已无法控制情感的冲动，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父亲本是一个铮铮铁汉，以前是从来不掉泪的，即使是他亲娘去世，也没见他哭过，家人都说他是铁石心肠，这回，是我第一次也是平生唯一一次见他落泪。他的泪水弥足珍贵，也许是亲情的感动，也许是因为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和过错而悔恨和愧疚。面对眼前这位对我恩爱深重（没有他就没有我当时的一切），同时，也给我制造过许多麻烦，融功过恩怨于一身的父亲，我爱恨交织，心情复杂。无论如何，他到底是我的亲生父亲，血浓于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使圣贤，也未免真的无过。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何尝不让自己做个君子，得饶人处且饶人呢！过去了的事情，就逝者如斯，放它过去吧。
我极力保持外表的平静，尽量找些令人高兴的话题茬开沉重的气氛，让彼此心情轻松些。当晚，我们父子就落脚在春莲家，未来的岳母娘热情地接待了我们。第二天下午，我们父子偕春莲仨先搭汽车到低庄，因天色渐晚又下雨，只好就地住旅舍。次日晨起，急匆匆步行回家。一路霏霏细雨，渲染着浓浓乡情，故乡有我梦中眷恋的热土，有我泪光顾盼的亲人，阔别愈久，思念愈切；一路前行，不禁近乡情怯，越是走近她，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恍如梦中再现，样样牵情。这里镌刻着我童年的记忆，这里有我对巢的眷恋。穿村过户，路人以疑惑的神情，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他们仿佛也在寻觅对我往昔的印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多少似曾相识又陌生的面孔向我微笑，向我招乎，可我已不知他们是谁家后生，哪户小姑。
拐过岩湾最后一道弯路，我终于望见了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家门，第一眼就看到妈妈站在高高的屋场边翘首守望我的归来，她一见到我们仨的身影，立即大声吆喝，所有胡家的男女老少都倾巢而出到大门口迎候我，近了，更近了，大门外那高高的石级我用了几个箭步就奔了上去，亲人们将我包围了，他（她）们有的拉着我的手，有的摸扯我的衣角，有的抹着眼泪，有的仰面久久地凝视着我，辨认着我的每一处细微的变化。亲人们激情难抑，嘴里含混着，不知一时同我说什么的好，“人变高大了，”“差不多认不出来了”！醇厚的乡音、浓浓的亲情将我包围，融化，我的耳畔是一片唏嘘感叹的啧啧声。这一刻，各种奇特复杂的情感元素在我心中升腾；人伦常理的离合冲动；家国情怀的必然关联；异乡家乡的千千情结；血浓于水的亲情交融－－我沉浸、沐浴在情感翻腾的海洋里。傍晚，弟妹们放学回来了，他（她）们长高长大了，若不是妈妈介绍，我几乎难以辨认，他（她）们一齐贴近我，以惊诧的目光久久注视、辨认着我，突然间，一齐扑向我嚎啕大哭，用纵情滚烫的泪水淋漓酣畅地渲泄久离的同胞之情和思念之苦。我一面安抚他（她）们，一面悄悄擦拭着自己湿润的眼角。此前我们在书信中常常互诉离愁别恨，传递彼此的变化，尤其是三个妹妹对为兄情深意笃，书信不断，今日久别聚首，手足之情何其依依。
我回家的消息不径自走，迅速传遍山乡的每个角落，近邻院子里的乡亲父老，远村的故交旧友，还有小学时的老师和同学，他们象赶集一样纷纷接踵而至，一时里我忙于接待应酬，还不时回答他们各色稀奇古怪的提问，那时山村很闭塞，他们对外部世界的精彩纷呈和风云变幻，尤其对有关飞行和天空的知识充满神秘和好奇，我尽力满足他们的要求，予以耐心的解答。自己虽然谈不上衣锦还乡，但在乡亲们心目中我是从深山里飞出去的凤凰，是我们那个乡历史上第一位真正上了天的“航空生"(这是当时当地人们对飞行员的称呼），他们对我的神秘与关注，崇敬与钦羡之情溢于言表，我则以谦恭礼让，真诚热忱回报他们，不负家乡父老的厚望与关爱。
在一阵亲情友情的情感大餐过后，我突然若有所失地想起一位逝去亲人——可敬可爱的公公（祖父），他已在四年前驾鹤仙逝。我难按心中的伤痛和思念，在家人的指引下，径直向屋场东边的我家老茶山奔去，公公的新坟就座落在稀疏的油茶林的半坡上，它的南侧是一片茂密静谧的松杉林。坟冢极其简陋，一堆黄土周边用碎石随意砌了一圈，没有墓碑，其上已长满荒草野刺。我让他人退去，只身一人静静地伫立坟头，神情悲怆而凝重，不设祭品，也没有鞭炮，我要用简朴而独特的祭拜方式与天国里的公公进行心与心的交流，情与情的对话，我在心的深处轻轻呼喊着公公：七年前，您为孙儿送别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您的临别嘱托还言犹在耳，今天我终于回来看您了，可见到的却是您的坟墓，世上有什么东西比亲人生离死别更让人肠断心碎！公公，你一定会在另一个冷冷静静的冥冥世界里倾听孙儿的心声，您一向对我关爱备至，平和宽容，大概不会计较孙儿的姗姗来迟吧？我知道，在您离开这个世界前的最后一个期盼就是想见我一面。孙儿不孝，未能让您遂愿，这已成为我一生的切肤之痛。不过我想深明大义的您，一定会原谅我的，孙儿是在为国尽忠，身不由己呀，记得小时您常给我讲忠臣报国，先国后家，忠孝难两全的道理。
其实，孙儿无论何时何地都深深牵挂思念着您，我曾多少次遥向故乡，望断长天秋水；多少次梦回童年，聆听您讲述那遥远古老的故事，激动得泪洒衾枕。公公，你我今日虽然“相见已太迟，生死两离别”，但骨肉深情、手足相依；人生义理，亘古牵连。人世间亲情永恒，真情常在。我们祖孙间天高地厚的骨肉深情我永远都铭记在心，您的音容笑貌永远刻在我心间。曾记否？春草菲菲，你牵着那头老黄牛，把我扶上牛背，给我泼洒最初的野趣；夏日炎炎，您劳作在地头田间，寻一棵大树，搬一块青石，给我清凉，帮我遮荫；秋实累累，烤第一穗包米，刨第一窝红薯，您总要叫我第一个尝鲜；冬夜漫漫，火坑边我与你绕膝傍肩，你将我带入神奇美丽的童话伊甸园；被窝里，您紧抱我冰冷的双脚，用体温将我送入甜蜜的梦乡－－岁月如烟，１８载的舐犊之情岂能淡忘！孙儿在您的呵护下长大成人，又用您的血脉筑成了飞天的阶梯。今天，本该是孙儿报答您大恩大德的时候了，可您却来不及等待，溘然长逝，乘风而去了。“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一位老人渐行渐远，一段情怀渐沉渐重。“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不到伤心处”，太久的思念，太深的悲痛，情感的闸门象雪崩一样倾泻而下，我始由悄然泪下而后纵情恸哭，嚎啕声在公公的坟茔上空盘旋，在寂静的山林中回荡------逝者已矣，莫扰其安宁；生者顺变，将人生继续。回家后，我郑重地拜托父亲：一定要尽早在公公坟前立一块墓碑。我当即将所需费用交予了父亲。
胡家的所有长辈都待我如自家亲人，满公公满娘娘，泽蛟、泽应、泽文、贵庭等堂叔及叔母们都专门设家宴招待我和春莲俩，还有舅父候铁生，寄父（干爸）张在谋等也都专门请我们吃饭。公社、大队和小队各级干部也都前来会见和看望，短短几天假期，天天享受贵宾待遇，每晚都过了半夜才能安睡，身心尽管疲惫不堪，但心情舒爽，其乐融融。重见故乡，心中唯一的遗憾和失落是山河依旧，面貌全非。往日的参天大树没了，竹林没了，老板栗树没了，山头光了，虎豹没了，鸟雀少了，昔日那个环境幽美，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家园只存在于记忆之中了。据称，这都是大跃进，大办公共食堂及人口激增遗留的后患。
无奈光阴似箭，一眨眼功夫七天假期过去五天，春莲急得“桃花带雨”，为了留两天时间单独与她们母女相处，我只好匆匆收拾行装，告别父老乡亲和家人，急急赶回县城。我在溆城春莲家呆了两天，白天分别去母校一中看望了杨远怀、熊楚羽、陈伦等老师，会见了班上的几位在县城的老同学；晚上则与春莲母女彻夜长谈，共话往事，筹划未来。
探亲过程中，我们这对苦难鸳鸯在双方大人的安排撮合下悄然“同居”了，但我要坦诚地告诉人们一个不可思议的苦涩的秘密：我们的同居超越了古人“坐怀不乱”的境界，完完全全是复制梁山伯与英台同床共寐的现代版本，我们硬是把自己扮成了清教徒、苦行僧，不敢越雷池一步。我们何以要用近似自虐的抑欲来苦自己？不是我们脑瓜和身体有病，也不是没有青春激情和渴望，当我们辗转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也曾躁动不安，小鹿乱撞，几难成眠。是一付巨大的道德枷锁，一张沉重的精神罗网悬挂在我们的心上，使我们望而却步、顾而心惊——空军规定，飞行人员结婚前，配偶必须进行严格体检，若非处女之身，或追究飞行员本人婚前性行为的道德责任（轻则给“警告”处分），或视女方为品质败坏的“破鞋”而丧失与飞行员婚配的资格。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思维和本能，为了向自己、向对方、向组织三方面负责，为了不留处分、污点于身后，只好强将熊熊燃烧的欲火掐灭，暂且让其冷冻封存，以待未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时光易逝，人生苦短。我不能让春莲再苦苦地等待和守望，我们的婚恋之旅必须提速快跑了。
1965年元月3日，我返回部队后立即向组织提出了结婚申请，但当时没有得到答复。
(十二)实现超音速，向往上前线
1965年4月，我迎来了飞行事业的又一个春天。空军决定将一批崭新的国产歼六飞机交给我师两个战斗团整体改装，这是第一代超音速双发动机的新型前线歼击机，当时只有少数拳头部队才有资格装备它，我们师是军委空军的战略预备队，故荣获优先改装权，在广州军区空军部队中我们是首批改装歼六的航空兵师团。因该机种的起降条件要求高，大托铺机场跑道必须加长才能使用。因此，我部整体移师耒阳机场（这是专门为轰炸机修建的跑道，供歼六使用绰绰有余），经过约一个月的理论学习、地面练习及各种严格的体检和技术测试之后，1965年5月7日下午，我满怀豪情驾驶歼六飞机升空了，从而实现了多年梦寐以求的驾驶超音速飞机的处女航。该机具有强大的推重比（推力与重力之比），飞行速度、高度和升降速率的机动范围大大扩张了，操纵也更加灵巧，首次单飞，就对它充满相逢恨晚，爱不释手的依恋之情，如同骑手得到了千里驹，喜不自禁。在以后的飞行岁月里，它将伴随我张扬激情，叱咤风云，征战万里长空。
三个月后，我团一支由老飞行员组成的战时小分队奉命悄悄转场进驻广东兴宁。不久，台湾空军两架RF-101超音速侦察机象往常一样大摇大摆对我海防前线进行侦察活动，我团小分队的高长吉副大队长奉令驾歼六单机对其进行拦截偷袭（敌侦察机通常没有反击和进攻能力），故兵力使用单机更机动灵活，易于奏效，空中敌机发现我机后，习惯性转向台湾方向加速逃窜，敌长僚机间在其空中通话里得意洋洋地相互调笑我方：“我们跟共军的飞机赛跑吧，看谁飞得快！”（根据我方技术侦听部门获取的敌机通话记录）敌机只当我方还是速度远不如他们的歼五飞机，全不把我方的追击当作危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其得意忘形之时，高长吉打开“加力”，用最大超音速向敌迅疾逼近至有效射程内三炮齐发，一举将敌僚机击落坠入大海，自己胜利返航。
此前，稍早时候，我团进驻广西的小分队董小海在歼六飞机的最大动力升限18400米高度，以超音速击落了入侵的美国高空无人驾驶侦察机一架，前方不断传来的胜利捷报给我们后方飞行员巨大的鼓舞，也更增强了对歼六飞机克敌制胜的信心。当时，我最期盼的就是早一天飞赴前线，像小分队的老飞行员们那样走上战斗岗位，真刀实枪地同敌机较量一番，至于个人的生死安危，全然不屑一顾，那时的我，一腔热血，一个念想：活着干，死了算！企盼早日上前线。
（十三）结束八年苦恋，走进婚姻殿堂
在经历了传奇式跌宕起伏的八年苦恋之后，我与春莲终于结束了漫长而又青涩抑郁的马拉松式恋爱之旅，迎来了谈婚论嫁的大喜日子，让有情人终成眷属。1965年9月初，组织上郑重通知我，经师团政治机关研究批准，我们可以结婚了（当时飞行员的法定结婚年龄为28岁，领导考虑到我们这对恋人女方年龄较大，才法外开恩，予以特批的），但婚事只能在部队办理。不能休假，不能影响正常飞行训练。能获得一张结婚特许证就已经心满意足，欣喜万分了，我还哪敢有其他非份之想。经与各方商议，我们将婚礼定在国庆16周年的喜庆节日里。为了表达对组织领导的无限感激之情，我极力做到先公而后私，时时处处以飞行事业为重，我没有因婚事耽误一个工作日，影响一个飞行架次。君兰来队的9月27日那天正好是节前最后一个飞行日，此前领导曾让我慎重考虑：如果能够集中精力确保飞行安全的话，就将这个飞行日飞完作为对婚礼的献礼，否则，也可放弃这个飞行日，领导也会理解我。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这样，新娘来队那天，去东站迎接她的不是新郎官，而是团里指派的文书小彭，直到傍晚飞行结束后，我才见到自己的新娘。婚期及其前前后后我没有任何短时的婚假，因而也没有蜜月的浪漫，当然更不要说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阶下道上的牵手缱绻了。第二天上午，即65年9月28日，我与春莲一起去当地镇上正式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领证后在返程的路上，我意味深长地对新娘子说：“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根藤上的两只瓜，无论甜或苦都要厮守在一块了，哪怕对方成了一砣屎，也不能嫌弃他（她）！”她当时对我这段话很反感，误以为我把她当成一砣屎了。其实我的意思很明确：婚姻是人生很严肃的终身大事，既然结合了，无论对方有什么天灾人祸和不幸，都要为其负责，为其分担，为其兜底，与其同呼吸共患难。婚姻不但是爱情的巢穴，是心灵停泊的港湾，更是走进二人世界里男女间的契约和协议。权力和义务，索取和奉献都是要受制约，讲诚信的。从领证那一刻起，我就将自己与婚姻有关的行为约定在契约和协议的框架之内，要求自己一定要做一个有责任心的丈夫。
当天晚上，团里为我们正式举办了革命化的婚礼，地点就在团部会议室，桌椅围成了一个椭园型的大圈，对联、红花贴满了墙壁，桌面上撒满了各色糖粒、水果和香烟，这一切都是团部机关的同志和大队政工干部为我操办的，他们总共只为我花去50元的费用。婚礼简朴而隆重，气氛喜庆而活跃，师团首长和两个团的大多数飞行员都前来庆贺，屋子里人已暴满，外面走廊站了不少看热闹的家属。
那时的婚礼崇尚政治思想挂帅和文明正气，搞笑成份很少，婚礼中的主要项目是新郎新娘讲话，领导讲话，来宾讲话，这些讲话内容都离不开感谢党和毛主席的培养关怀，实行三个“互相”（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努力工作学习，以回报党和人民等等。唯一让我们有点难为情，让观众为之一笑的内容是“新郎新娘介绍恋爱经验”，其实那也只是草草应付几句了事。婚礼毕，人们簇拥着我们进入洞房，几位热心的好友还不忘将婚礼现场的对联、红花等揭下贴入我们的洞房。所谓的洞房只不过是临时来队家属住居的一个约10平米的单间，卫生间在走廊外是公用的，当然更不可能有厨房（新娘自己去干部灶食堂就餐）。房内放一张双人木板床就没有多少空间了，前来看望的客人只好将就着坐在床沿上。床铺上面最豪华的“奢侈品”就是那幅墨绿色湘绣被面了——它是我发狠在两年前花50元从长沙五一百货商店购买的；盖的棉絮是新娘唯一的嫁妆——岳母娘为我们从老家准备的棉花，我请人加工弹制而成；一对新枕套、枕芯及枕巾是团政委孙玉坤送给我们的新婚礼物。房间里除了床上的被子、枕头是属于我们自己的私有物品外，其它物件都是从公家借来的，当时，我们压根就没有物欲的奢望。至于婚纱艳照、美酒盛宴这些现代地球人不可或缺的排场，更与我们全然无缘，当时也没想过它为何物。我不以物怨，而为情喜，情感决定人的色彩和内心世界，我殷殷切望的是婚后云淡风清，细水长流的寻常好日子。唯一颇感遗憾的是终身大事，双方大人都不能到场给一个祝福，并共享儿女的幸福与快乐，他（她）们只能在遥远的家乡为儿女的婚事牵肠挂肚。
一阵嬉笑欢腾之后，客人们陆续知趣地离去了，洞房里只有我们二人世界。此前的一切形式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做给他人看的。现在，面对自己这个临时的爱巢，该开始我们二人的真实婚姻生活了。历尽劫难和波折，走过漫漫八年的苦恋之路，终于等来了“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的新婚之夜，这应该是人生最浪漫、最温馨、最销魂的时刻！我心里期待中的新娘应该是风情万种，能与我共鸣共振，善解人意的伴侣和知己。我来不及犹豫和等待，动情地抱起新娘一阵狂吻，可令我万分意外的是，她往日的柔情密意不见了踪影，蓦然间变成了一个不解风情，不通常理的陌生女子，她面带愠色，沉闷不语，冷若冰霜，完全没有那种心情和状态。
她曾经为我爱得疯狂，爱得忘乎所以；她曾经小鸟依人，小女人气十足。今晚她是怎么啦？感情不能强勉，我只好耐心地抚慰她，等待她吐露心中的不爽。良久，她梨花带雨，眼泪巴巴地喃喃嗔怨：“你娶我真是太便宜了，你没给我母亲送去一分钱的聘礼，还让我自己送上门来……”看得出，她对自己的这番表白是很在意，很伤心，很认真的；可我，对她此时此地冒出的这一不合时宜的话题感觉非常意外和惊诧，心里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金钱一旦与爱情进行交易，感情就失去了它的原味和色彩，就不那么纯粹了。这不该是她此时呈献给我的话题，我需要重新认识她。
无论如何，今晚不能被别的东西搅了，我不想让这种世俗的话题和不和谐的音符影响我们的新婚良辰，我恳求她：“我们的环境和条件不同于农村婚嫁，你母亲今后与我们共同生活的日子还很长久；你谈的话题我们以后再议好吗？”她似乎心有不甘地勉强表示依从。我努力调整情绪，创造气氛，激活双方的情感，鼓荡起爱的涟漪……几番辗转反侧，尽情缠绵缱绻，我们荡漾在爱的春风里；一夜耕云播雨，成就鱼水之欢。她将冰清玉洁的纯贞处女之身献给我；我将堆积沉淀的猛男激情浇灌于她。我们不时情话绵绵，相互调侃，她说：“一夜之间，你完成了我一生从姑娘到妇人的转变。”我笑言：“你也使我由一个大小伙变成了真正的大男人。”良宵苦短，不觉已经天明，听到营区喇叭里清脆嘹亮的起床号声，我条件反射般地爬起，对身边的新娘说，“今晨是部队节前最后一次出操，我还是去参加一下吧”，她不置可否，既不劝阻，也不鼓励。我们的洞房与部队集体宿舍只有几十米之遥，我三两步就赶到了集合地。一阵集体长跑和队列操之后，领导开始冗长的训话并交代节日安排事项，站立约１０分钟左右，我突然觉得两眼发黑，头重脚轻，身体怎么也支撑不住了，我立即喊了一声“报告，我不行了”便脱离了队列，身边两位战友怕我跌倒，赶紧扶住我回房间休息。这是由于睡眠不好，激烈运动后突然静止站立过久而引起头部贫血的生命体征现象，可出现在这个敏感时刻，自然就授人以笑柄，事后，人们戏谑地送我一个“不行了”的外号，若干年后，人们还常拿此事作曝料，找我开涮取乐。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逞英雄，充好汉，心血来潮，新婚良晨去出操，表现太过积极，反成“宝气”，弄巧成拙，自曝丑态。什么事情都要顺其自然，适可而止。
新婚蜜月生活总体是甜蜜幸福的，但是，也有不和谐的音符出现，还不时发生口角和龃龉（此前是从未有过的），我们虽有八年苦恋经历，但实际在一起的时间寥寥，即使偶尔会面，相互展示和感受的只是鲜亮光彩的一面；婚后，一切都落妥了，彼此的差异和内心世界开始暴露。我们需要重新认识对方，需要磨合和理解，婚姻的前路是铺满鲜花还是荆棘丛生，有待我俩共同经营和开发。有人说，女人是本书。从即时起，我要从头阅读女人这本难念的书……
10月23日，我亲自去耒阳车站为新娘返回娘家（溆浦）送行，从此，我们开始了两地分居的夫妻生活，但同时我也获得了宝贵的每年一个月的探亲假。为了纪念我们的情路历程，我在新婚期间曾写就七律诗《新婚忆旧》一首，现抄录如下：
七律 新婚忆旧 1965年10月于耒阳
情路漫漫起苍黄，(苍黄：天为苍色，地为黄色。苍黄泛指天地，比喻变化之大。）
同窗悠悠未能忘。（指1956-1958年间在溆浦一中同班同桌同读情景。）
炎炎稻园情初定，（58年盛署助民劳动期间播下了爱的种子。）
绵绵溆城夜断肠。（58年8月从军前在溆城那个荡气回肠的不眠之夜。）
关山阻隔冰霜逼，（在东北航校的岁月，两人的爱情如严酷的冰霜被逼冻结。）
飞雪化春逢于长。（64年春节前夕重逢于长沙。飞雪化春：既指来访时令，又喻示我
们的恋情有了合法身份，开始步入春天。）
故园梅开温旧情，（64年岁末我首次探亲家，两人得温旧情。梅开，双关语，既指时 令，也喻示我们的恋情经过严冬冰霜的考验后梅花般绽放出幽幽清香。）
国庆十六园耒阳。（国庆１６周年时，终于在湖南耒阳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十四）云天铸剑，蓄势待发
对歼六飞机飞行性能和操纵技巧的掌握随着训练课目的推进而日臻娴熟，尤其对该机在跨音速——到超音速状态下的性状和驾驶特点有了全新的认识（地面上的人们在飞机超音速瞬间可听到音暴发出的类似双连声爆炸的隆隆巨响）。但是，飞行技艺的提高是一个累进的过程，它没有快速诀窍和投机取巧的捷径，必须一步步夯实每一个课目和练习。在白昼复杂气象训练中，我飞遍了云中、云上的单机——机群的疏散和密集队形穿云升降、云上截击、最低气象条件下的起降（双座教练机云底高度１００米，能见度１公里；单座战斗机云底高度２００米，能见度２公里），感知了各种不同性状的云彩和雨雾对飞行的影响，学会了识别与处置各类危险天气的方法（如躲避雷电、消除冰霜等）。“腾云驾雾”或“穿云破雾”对歼击机飞行员而言不是神话和梦幻，而是通向天路的必修课，是家常便饭，掌握并征服它就能获得出入天空的自由，甚至战时能利用它荫蔽自己，消灭敌人。这期间我们还完成了歼六飞机的夜间和黄昏拂晓飞行，见识了各种奇异，独特的夜空景色，也遭遇过天地浑沌难辨的迷惑和幻觉。天浩浩，星渺渺，当置身于万家灯火的大地上空与星光闪烁的茫茫夜空之中时，有时会产生天地浑然一体或天地倒置的虚幻错觉，此时相信和依耐飞行仪表格外重要。有时在没有星月而又远离城镇的地区飞行会觉得周围的世界象死寂一般黑黯而幽远，高深莫测，令人寂寞，甚至有几丝凄凉恐怖。若是拂晓黄昏飞行，升空后会让人看到奇特美妙的另一番景色：地面夜幕低垂，万物沉寂；空中则渐高渐明，光亮如昼，朝晖夕霞撒满机身和座舱。远方的天际则或半个红日初露，喷礴而出，光焰万丈；或一片落霞半挂，一如霓裳飞舞，恰似裙裾飘扬。
飞遍了各种课目，经历了万千奇观，磨砺了意志品格，练就了杀敌本领。盼望去前线守土歼敌的激情如箭在弦，似剑出鞘，神往去海边防前线的万里长空舒展自己的人生画卷是当时最热切的革命理想和事业追求。
（十五）破茧化蝶，首次出征
羽翼已经丰满，翅膀已经钢硬，蛰伏待发的我终于迎来了破茧化蝶，征战前线的首航。1966年2月的某天，湖南耒阳机场，大地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凌晨3点多，一阵急促的哨声把我们从酣睡的甜梦中唤醒，我习惯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听到作训参谋在走廊大声嚷嚷：“全体飞行员着飞行装具在会议室紧急集合，传达上级作战命令！”我预感一定有紧急战情，迅速穿戴好与大伙一起进入会议室。师团首长随即传达空军和广空司令部下达的作战命令：令我团当天上午进驻广东兴宁机场，抗击台湾蒋帮空军即将策动的突袭破坏行动。据我情报部门获悉，台湾方面为报复我方此前对其海军的一次沉重打击并制造政治影响，鼓舞其低糜的士气，准备策用其空军对我沿海地区搞一次较大规模的突袭挑衅行动。传达了简短的作战命令并提出行动要求后，我们立即按宣布的作战序列，以中队（四机）为单位分组进行战时转场准备，画航线、查资料、算数据，一切都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完成图上作业后又进行了模型演练。天色未亮，大巴车就把我们拉到了机场。起飞线上，约30架战机昂首展翅，整齐地排列一线，威严以待。地勤的同志半夜就进场忙乎了，他们早已将等待出征的战鹰疏理打扮得俊俏而英武。我检查接受完自己的座机后与大伙一起在休息室用早餐，随后进一步做些补充准备，等待登机命令。天色渐明，但见机场上空浓密的阴云低垂，霪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气象员告知我们，现在本场上空的云底高度只有180米，且外围还有雷雨，我心里在嘀咕：这个天气条件，常规下是禁止歼六起飞的，也许是上级安排的一次演习吧，说不准一会儿就回转了。时间在静静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过去……“第一梯队上飞机，其他人待命！”作战参谋声如长虹般传达上级指挥所的命令。第一梯队的四人迅速跑步登机，约一分钟后，一发绿色信号弹从塔台上空升起，随即马达轰鸣，四架涂上迷彩色伪装的战机快速滑进跑道，腾空而起，转瞬便消失在浓云细雨之中。约５分钟后，参谋传达指挥所的通报：第一梯队已完成云上集合按预定航线向目的地飞行，其他各中队按3-5分钟间隔陆续登机起飞。我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批起飞的，但记得入云高度确实在200米以下，而且云层很厚，一直爬到7000米以上才完全出云，这是超出我们平时训练的最低允许条件的，也只有遂行战时任务才敢冒险打破常规。我们展翅在茫茫云海之上，中队以疏开楔队向东南方向飞行，我在编队中的位置是四号机（排位最后面），前边各单机间细微的动态变化都在我的视角内明朗而清晰。头上丽日晴天，脚下云海翻腾，在艳阳白云的强烈映衬下，机翼上的“八一”机徽熠熠生辉。编队中各单机之间时而疏远，时而聚近，时而起伏游移，其姿态宛如翩翩起舞的云上芭蕾。机群展翅云天，战士奔往前方，那意境、英姿勃发、豪情万丈；那气势，一如天兵天将，威猛神勇，前无阻挡！这一天，大家神情兴奋，精力专注，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全团没出任何差错，顺利地依次降落在粤东前线的兴宁机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随大机群以临战姿态从后方基地向前线战地机场的跨省转场，浑身激情飞扬，异常兴奋。八年磨一剑，今日剑出鞘。从即日起，意味着回报党和国家的时候到了，军人的理想和自我价值就要在“养兵千日，用兵一朝”之时实现，八年练翅，冲天一搏的时刻已经到来！
初到前线，对实战中可能遇到的问题心里没底，诸事诚惶诚恐，谨慎小心。倒不是惧敌更不是怕死，只是生怕因自己行为出差疵而影响对敌斗争的大局。上级对我们战机的捕捉，空中作战政策的掌握要求极其苛严，弄不好追究个人责任或处分是小事，任何闪失或差错都会给党和国家造成重大政治影响，产生恶劣后果，这在以往兄弟部队的对空斗争中已有过惨痛的经验教训。
1955年某部飞行员也是在东南沿海前线执行反侦察作战任务，在追歼敌机时，因一味追求战果，误将航行在公海上空的英国“霸王号”民用运输机当作敌机击落，招之国际上对我国一遍抗议谴责声，使我国外交非常被动，为此，周总理第一次在日内瓦国际会议上代表中国政府向全世界道歉并赔偿损失。由此可见，在瞬息万变，极其复杂的对空斗争中听从指挥、把握政策，明察敌情，辨别真伪，是何等重要。我们在熟记作战政策的同时，还要努力学习各种各样空战战法，钻研技术战术，熟记敌情我情。我们的作战任务主要是担负台湾海峡我侧南区的反侦巡、反窜扰。
台湾战机通常以四机为基本作战单位每天例行在我方海岸线前沿进行侦察巡逻活动，我方必须适时起飞拦截，如我方没有空中兵力与其对峙和对抗，则其必趁隙窜至我大陆上空侦察照相或进行其它破坏活动。因此，只要台湾飞机有前来侦巡的动向，我们都要战斗起飞迎击，我们的作战方针是：敌近我拦，敌进我打，决不飞越我领海线。有时我们在空中与敌机沿海岸线平行飞行长达数分钟之久，敌在公海上空，我在己方海岸或领海上空如影相伴，严密监视，甚至能够相互目视看到对方，直到敌调头东去，我机才返航落地。
担负二等战斗值班的中队每天拂晓前半小时必须在起飞线完成好一切战前起飞准备，尔后可以在休息室及其附近二三十米范围内活动。傍晚要待到日落后才能收班回营。我们每天以机场为家，飞机为伴。只要天气不是太坏，通常每天都有一两次战斗起飞。由于敌方发现我方前沿机场的空中兵力加强，战备森严，无隙可击，因而不敢轻举妄动，原来预期的较大规模的骚扰入侵并未出现。期间，仅有过一次敌水上飞机的“擦边”入侵，我歼六四机奉令迎击，因敌我机速度差过大（敌水上飞机是低速，我是高速）当对其攻击时，敌稍做水平机动，我机便冲前，故无法完成攻击，未获战果，无功而返。
（十六）越战升级，转战南疆
我们在广东兴宁驻防不足一月，突然接到军委空军的命令，让我团转场至广西南宁的吴圩机场，因为当时中越边境地区的空中形势日趋严峻而复杂，空军特将我团做为拳头部队布署重用。台湾地区的防空任务交由其他前来轮战的兄弟部队接替。
那是南国的春夏之交，预定转场的那天上午，天气阴沉，云遮雾绕。可午间之后，雨过初霁，云开雾散，明朗湛蓝的天空下空气清新，能见度优良，是天赐的转场好天气。我随机群开始移师西征了。各基本编队仍按间隔３分钟梯次鱼贯跟进，由粤东向西，以900公里每小时的巡航速度飞行，在8000米高空鸟瞰南国大地，到处葱绿碧水、生机盎然。近地上空稀疏地飘浮着团团灿如白色裙裾的淡积云，将空间点缀得绚丽多姿，在丽日白云映照下泛着银光的东江，北江和西江相继从我的翼下缓缓地后移流逝。掠过羊城，飞越玉林，机群开始下降高度，我们很快沿左右江交汇处目视找到了降落机场。当下降到低空后，广西独特的喀斯特地形地貌和奇峰碧水清晰地突现在翼下，它使我眼睛为之一亮，神奇的国土触动起守土戊边的情愫，壮美的河山岂能让空中强盗觊觎和沾污，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在我的心头油然升腾。
我们全团降落完毕的第一件急务是听取空七军指挥所同志介绍当面敌情和作战任务：美帝国主义为挽救其在南越的败局，拟将战争步步升级，近期，他们以停泊在北部湾的航空母舰为基地，凭借其空中优势，加强对北越的空中打击，每天都出动几百架飞机组成若干次攻击波，对北越地面目标进行地毯式轰炸和攻击。他们在进行狂轰烂炸时常遭到我援越高炮部队的反击，当他们被我地面防空火力打得懵头转向晕了头；或采取规避动作狼奔豕突，乱了方寸；或返航时迷失了方向，便或主动或无意地侵入到中越边境我方一侧的领空，这种入侵的纵深都较浅，一般只有几公里到几十公里不等。我国政府的方针对策是：事关我领空主权和国家尊严，只要他胆敢入侵到我方境内，就要动用一切防空力量千方百计将其击落，这不但是军事仗，更是政治仗，要让头号帝国主义知道，中国的领空不是可以随意侵犯的！
可摆在我们面前的难题是，这种仗非常难打。因为敌人入侵的纵深浅，且不说战机难以扑捉，即使有了战机，就算空中发现了敌人，要追上去难度也很大。这是双方争夺时空的博弈，谁占先机，谁就主动，时间和速度往往决定空战的胜负，军指首长管这种作战叫“一锤子买卖”，敌机进来的瞬间，我机若能上得去，打得上，就能一锤定音，否则它就逃之夭夭，我们只能望影兴叹了。为了扑捉转瞬即逝的战机，军指要求我们探索新战法，苦练新战术，比如空中设伏，守株待兔，荫蔽接敌，最大速度（超音速）追击等等。另外，军指（军指挥所的简称，上下同）还将重点使用有实战经验的尖子飞行员，让他们当尖刀，打头阵。初来乍到，没给我们专门休息和调整时间，其中的尖子中队落地后即肩负战斗值班任务，我当时不是尖子成员，好羡慕他们独占先机。
三天后，我就轮上了战斗值班。这里的对敌斗争形势远比东线严峻，机场各处都弥漫着对付强敌的备战气氛。我们的对手是数量和质量占优势的头号帝国主义，如果真打痛他，疯狗是会咬人的。我们的作战预案除了反“擦边”，反侦察外，也作了反美机大规模入侵和空袭的最坏准备，因为当时边境我方一侧几乎成了北越军队的后方供应基地，弹药和庇护所。为躲避美机的打击，北越的主要军、民用飞机都逃离其本土，飞至我方机场避难，美军是可以随时找借口打击境内的北越目标的。每轮到战斗值班的日子，我们早晚两头都要黑在机场（即天亮前进机场，天黑后退离机场），终日守候在飞机旁和休息室，没完没了地战术研究，模型演练。我们全身披挂飞行着装，手枪、伞刀、救生船挂钩等应急救生物件终年佩挂在腰间，几乎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厚实多层的抗负荷服和救生背心紧贴其身，致使皮肤表面密不透风，汗水汩汩地顺流至靴筒里是常事。南疆的春夏之交已经炎热难耐，那时不知空调为何物，简陋的棚式休息室里只有两部木质叶片的吊扇，工作服常常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汗水一拧就是一大把。我们当时的口号是：“天热没有心头热，祖国安全在胸中”，“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每当我方远程警戒雷达发现美机到达北越上空，我们的现场值班中队都要立即进入“一等”并随之战斗起飞（后续备用中队也要跟随进行战斗等级转进），这样的战斗出去每天少则一次，多则2-3次，战斗起飞后我们通常在靠近边境的我方一侧空域待敌，敌一旦来犯，我们立即调头迎击。如敌情消失，则转为自己对抗演练。有时敌情意外突现，根本来不及让地面战斗值班飞机升空，此时指挥所会紧急命令空中正常训练的我机直飞战区空域由训转战，这种情况我亲历过。
一次，我们四机编队刚刚到达训练空域准备进行正常练习，突然接到军指命令，让我们转至飞向边境地域的航向，直飞敌机逃窜的前置点，企望我们拦腰截击。我们在调整航向的同时打开加力，全速追击，短短几秒钟之内迅速完成了攻击前的一切军械准备动作，在距离敌机30公里时，指挥所下令我们投掉付油箱（这标志着空中格斗即将开始），我立即轻按了一下“投弹”按钮，飞机剧烈地向上一个蹦跳和抖动，外挂油箱已被投掉，随后飞机疾如闪电般加速，超音，那一瞬，我意识到战斗就要开始了。此时万事齐备，只欠发现敌机这个“东风”了，我心无旁骛，聚精会神、瞪大双眼屏息宁神地搜索，地面指挥所不断引导我们改变航向并通报敌机的方位和距离，敌我距离在迅速靠近，25公里，20公里，15公里，直至通报到“左前方5公里”（考虑到情报传递延误差，此时实际敌我已重叠在一起了），可我们四人谁也没有发现目标，我急出了一身热汗，连头发都竖立起来了。平时训练中，通常我能在空中15-20公里距离发现目标，最好时我能在30公里外发现目标，今天这是怎么啦？敌人使用什么障眼法？我的潜意识里多想能第一个发现敌机，因为按当时作战原则，为扑捉宝贵战机，编队中无论官职大小和顺序前后，谁第一个发现目标谁就第一个上去攻击，其他各机则负责保护攻击者的尾后安全。正当我焦躁万分，火急火燎之时，军指对我们编队下达了返航的命令。原来，我们追击的区位已到达北部湾领海，按照我们“不出国，不出领海线”的作战政策，只好无奈地返航了。
战后，军、师两级指挥所与我们共同总结经验教训并战后讲评，这时，空地双方才完全明白我们无功而返的原因：我们当天追敌的高度是3500米（是军指指定的），而入侵的2架敌F-105逃跑的高度是2700米（雷达测出的），其时战区空域高度2800-3200米之间布满层云，狡猾的敌机正好利用这一云层作掩护，紧贴云层下端荫蔽逃窜，我们在云上仅凭肉眼没有“火眼金睛”是无法穿透云层发现敌机的。当然，这不是我们飞行员的错，因为按规定，我们在目视发现敌机前，航向和飞行高度自己无权改变，必须执行指挥所的指令，而指挥所并不了解战区空域的具体天气和云层分布情况（当天我们起飞机场天气良好、无云），军指既未寻问我们空中天气和云层情况，也未提示我们下降高度。一次极好的战机就这样白白丢失了。这次作战是我一生数百次战斗起飞中与敌空中遭遇相距最近的一次，没有取得战果留下了终身的遗憾和懊恼！如果我们拥有杀手锏，如果当时的机载设备再先进一点，能有后来的自动搜索跟踪系统和中程空空导弹的话（即超视距攻击能力），那我们当时保准能将那两架逃敌击落。
那些日子的战备和训练热烈而镇定，紧张而有序，我们洋溢战斗激情、虽苦犹乐，顺便一提的是，当时的生活保障良好，我们几乎每天都能吃到从北部湾特调过来的新鲜海味，起初我吃不惯大海蟹，后来品出味儿了，几乎上瘾，一次能吃一两斤，只要撕扯，敲开那白嫩的细肉和香醇的蟹黄，立马让人垂涎欲滴，蘸一点酱油和香醋送入口中则鲜美无比，回味无穷。在机场，无论战斗值班还是训练飞行，甘甜香脆的广西特产马铃西瓜源源不断地敞开供应，每次下飞机后都放开肚皮饱餐一顿，既解渴，又消暑，非常痛快、过瘾。多少年后，只要一想起那里空勤灶的美食，都会引发垂涎欲滴的食欲冲动。
（十七）换防回基地，不解“文化大革命”
1966年6月初，边境地区战局基本稳定，为了全面锻炼后方航空兵作战能力，空军命令我师52团前来接替我们进行换防。6月6日，我们全团重返长沙大托铺基地（跑道加长改造工作早已完成）。在连续身经东线和南线一大圈征战之后，我们怀着凯旋而归的愉悦之情回到阔别已久的基地之家，好想听到一些赏心悦目的新闻，可一放下行装，师里领导就急忙将我们招拢在一起打招呼：“你们在前方一心一意值班打仗，不知后方的形势变化，现在全国已经掀起文化大革命，到处都在抓走资派（即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简称），搞武斗。”就在领导讲话过程中，不时从远处传来零散的枪声，据说，这是长沙两大造反派组织“湘江风雷”和“工联”因对待走资派态度观点不同而开仗，他们手中的武器弹药都是从部队强抢而得，当天在他们的武斗中死伤数人，还放火焚烧了位于五一中路的中苏友谊大楼（即现在的市口腔科医院前身）。师领导最后提升为军队纪律，警醒并要求我们：（1）不许上街。因市内近来常有武斗，子弹不认人——造反派的枪法并不好，防止遭意外误伤；（2）要收存枪支弹药。飞行员平时佩带的手枪一律上交封存，防止被造反派和红卫兵抢走；（3）如遇造反派到部队抢夺枪支或进行宣传鼓动，部队要严格执行“三不政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表态支持某一派）。（4）保持师以下战斗部队的稳定，不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看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风生水起，来势凶猛，无人胆敢阻挡。面对此情此景，我的心情一下子紧缩而郁闷起来，思想甚是迷惘和困惑：我们在前方冒死守土戍边，把守国境，后方社会却如此动乱不堪，成了一付烂摊子，军队怕造反派，枪弹都要收藏起来，真的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哪朝哪代也没有这样的先例！敌人并没有睡大觉，要是他们趁乱打进来怎么办？我的头脑里有太多的问号搞不清弄不懂。为了稳定部队，优先解决大家的“活思想”，正常的飞行训练几近停止，天天搞所谓“正面教育”，内容无非是如何正确认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历史意义和现实需要；树立“四个伟大”（即林彪给毛主席定位的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伟大的统帅）的坚定信念；确定“三个忠于”（即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思想根基。在学习讨论中，我们多数人对于红卫兵全国大串联引起的交通中断、到处揪走资派，打派仗搞武斗以至各级党、政、工及部队军以上领导干部统统被打倒；机关工作全面瘫痪，全国处于无政府状态，工厂停工，部队停训的混乱局面深感忧虑和不安。政工领导们为了解开我们的“活思想”的死结，成天让我们背诵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当我们依然对许多问题提出质疑，领导们自己也无法回答和解释时，便让我们反复学习“林副主席（即林彪）的指示：“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谁怀疑和反对它，就是怀疑和反对毛主席。”许多令人迷惑不解的疑团，都在这种红色的经典答案和灰色的幽默之中自我解套和消融。
从此，部队的中心工作由飞行训练转为以突出政治、学习毛主席著作为主要内容的教育。当时，对飞行外行的空军司令吴法宪（飞行员私下骂他“吴草包”，后成为林彪死党成员）对全军的飞行训练下达了这样的指示：“飞行飞行，不飞也行。”飞行员只要突出政治，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就能无往不胜。争当毛著（毛主席著作的简称）学习积极分子成为当时人们的最高思想境界和荣誉象征。我们由原来的每天背飞行数据变为背毛主席语录，每天要面对毛主席像进行“早请示，晚汇报”，如当天言行稍有差疵或过失，便要向毛主席像面壁“请罪”，若能挤出几滴眼泪就表示你态度虔诚，触及了灵魂，忠于毛主席是真心；要是找不出一天之中自己言行方面的毛病，就要在灵魂深处闹革命，自我“斗私批修”，狠斗私心杂念“一闪念”，深挖对毛主席不忠的“一瞬间”。那时的毛著学习积极分子政治上最时髦，是香饽饽，许多人凭着毛著学习积极分子的金字招牌成了炙手可热，平步青云的人物。自然，他们的语言境界和政治调门也达到了极端，诸如“毛主席是我们胸中永远不落的红太阳，我们心里可以没有爹娘和妻儿，但不能一刻没有毛主席”，“毛泽东思想是精神粮食和空气，离开它片刻都不能生存”等等。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原来我们飞行训练和作战指挥中的许多专用述语和暗语统统要改用毛主席语录和诗词来替代，使原本简明扼要的空地对话变得冗长而令人费解。例如，原来飞行员在起飞前与塔台指挥员之间的对话简洁明了，只用了六个字“请求起飞——可以”。现在飞行员得用“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替代“请求起飞”；指挥员则要用“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替代原来的“可以”二字。
又如，当遂行作战任务时，飞行员在空中发现了敌机，从前立即报告：“发现敌机Ｘ架” 即可，现在则要报告：“小小环球，有几个苍蝇碰壁”指挥员从前下令“可以攻击”即可，现在得改用：“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均引自毛泽东诗词）这种实用主义的突出政治，莫明其妙地把毛主席语录和诗词生搬硬套到高技术兵种的一切技术术语中的作法，常常因语意模糊，语句冗长曲折而让人费解，因而贻误时机，曾多次因空地对话延误而造成空中险情频发。这种匪夷所思的空地对话方式，也许后来的人们觉得荒诞可笑，但当年，我们可不敢有半点异议，更不敢抵制，只能悄悄地在心里把它权当一种红色政治幽默和游戏，有时在空中一面念着那些指定的语录诗词，一面自己都有些忍俊不禁，好几次差点噗哧一笑惹出事端来。
（十八）战事急变，重返南疆
趁国内局势动乱，无政府状态严重之机，我国周边敌人蠢蠢欲动，北边苏联压，南面美国打，小小南越也乘机进犯我西沙群岛。但与其同时，也不断从南边传来空战捷报：先是海军航空兵在海南岛上空击落美无人驾驶高空侦察机；接着美国鬼怪式战斗机在海南岛上空与我歼五机群空战时自己误将自己击落（导弹不分敌我）；驻雷州半岛的我空２６师飞行员，我的航校同学和战友李来喜在其领地上空击落美海军舰载攻击机Ａ—６一架。随着美国对北越空中战争的节节升级，我方对北越的各种支援也在加大力度，加之我空中力量对入侵美机的接连打击，不断刺激惹恼了美军方高层，他们增派了北部湾地区的空中力量，准备伺机对我方重要军事目标进行报复性打击，为了增强我方的空中对抗力量，准备打大仗，打恶仗，在为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顺利进行的口号下，中央军委空军再次命令我团进驻广西南宁。我们在后方基地仅仅休整两个月，８月初，全团又重返南宁吴圩机场。此时的我已是经历过战斗转场，战斗值班、战斗起飞和空中接敌全面锻炼的老飞行员了，精神状态比较轻松自然，技、战术动作也觉得驾轻就熟，得心应手，总之心态平和，工作依旧。但身处对敌斗争最前线的战时性生活节奏比在后方基地紧张多了，头脑中时刻装着敌情，心里随时想着战斗起飞，每一个行动细节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闪失。
1966年9月9日上午11时许，我前方远程预警雷达发现靠近我边境附近的北越凉山——河内之间有百余架美战斗轰炸机组成的大型攻击波在活动，军指首长判断，敌在结束对地攻击任务后，返航回北部湾基地时很可能会“顺路”入侵我境，故立即命令当时担任战斗值班的我二大队刘学章四机起飞，直奔战区空域待敌。不出所料，正当我机到达指定战区时，两架敌F-105雷公式战斗轰炸机飘然而至，并悍然入侵到我方领空较远的纵深内，这可真是“放屁扭腰子，赶到了寸劲上”，送上门来的“好菜”，凯能放过；军指立即引导我机拦截，空中我机及时发现了敌机，顺利占据有利态势进入攻击，敌机见我机开火后，一面全速逃跑，一面采取猛烈的滚转和蛇形躲避动作，妄图破坏我机的攻击火力。最先发现敌机的僚机飞行员高秀明第一个抢得了攻击机会，他在距敌500米的距离上，发狠劲按下射击按钮不松手，三炮齐发，直至将200发炮弹全部打光。空中飞行员看到高在射击时，敌机机身冒出了火球，但当时敌机并未就地坠落，而且晃晃悠悠向北部湾海面逃遁。正当其他飞机准备轮番对敌发起再次攻击时，军指下达了返航命令，因为追击的位置已到达领海线。
我机返航后，从高的射击胶卷检测判断，未见敌机冒火与坠落，因而最终的战果评定是“击伤敌机一架”。随后在我国政府对美国的抗议声明和新闻媒体的宣传报道中均统一采用“击伤入侵美机一架”的说辞。事过三天，我情报部门核实，被“击伤”的那架美机掉进北部湾的深海之中，美联社也沿引美军方消息称，9月9日有一架F-105飞机没有返回北部湾的航母基地。但我官方定性为“击伤”的消息已对全世界发布，为维护我政府声明的严肃性和权威性，战果定性不予更改，只好将错就错到永远。高秀明同志因此只立了三等功一次，他为此一直愤愤不平，怨声载道。如定性为“击落”，他可立一等功一次。高秀明其人，长得腰园膀宽，身强力壮，是典型的北方汉子。因其皮肤黝黑，又不修边幅，经常满脸胡茬，我们都管他叫“高黑子”，这高黑子比全国的飞行员都更有打仗的“福命”，尽管他是二三流的技术，其飞行动作毛草，粗猛，是有名的“二杆子”（北方土话，意为鲁莽），但每每轮到他战斗值班时，就准有敌情，而且一起飞就能在空中遇上，更幸运的是他都能得到抢先开炮的机会，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先后对敌人的水上飞机，高空气球，战斗轰炸机等不同目标发起过三次实弹攻击（前两次均无战果），在担任国土防空作战的飞行员中有此幸运机遇者属凤毛麟角，所以大家都既羡慕又调侃他有打仗的“王八命”。他对大家的调侃不但认同，而且愈发觉得是一种褒奖和荣誉，更加喜上眉梢，洋洋得意，他越是在人多广众的场合，越来精气神，越爱张扬自己；他吹起牛逼来，常常声如洪钟，口若悬河，恣意妄言，毫无禁忌；他好大喜功，常年津津乐道自己历史上过五关斩六将的“壮举”，尽管已重复千百遍，人们早已听腻，可他照样讲得唾沫星子横飞，还不时骂骂咧咧，甚至夹带脏言秽语，抱怨组织和领导没给他记一等功，有亏于他。他在领导和群众的心目中，口碑和形象欠佳。"9-9"战斗总结讲评时，军指和师、团领导并没给他较高评价，甚至批评多于表扬，认为他有如此绝好的一次战机，没有当即将敌机打下来非常遗憾，十分可惜！还特别指出，以后若有类似战机，指挥员将把机会优先给予由尖子飞行干部带队的尖刀中队去完成。这一“英雄造时世”的决定，为日后的作战指挥留下了隐患，埋下了祸根。因为，当前作战的最大困难是战机稍纵即逝，难以扑捉，敌机不会等你“尖子”值班时才来入侵，我们也不可能让“尖子”们天天、时时绑在飞机上值班。因此，这种用兵方法是违背客观规律，注定要自找倒楣，付出代价的。对军指领导宣布的新用兵原则，我们当时就提出了质疑，但上级用“最高指示”(毛主席语录）回答我们：“没有重点，就没有政策。”重点使用兵力是毛主席的军事思想，又强调“林副主席”的指示：“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十九）用兵错误，痛失战友
“9.9”空战后的第8天，即1966年9月17日，这是一个我一生都刻骨铭心的日子。当天在机场担负二等战斗值班的中队又是我们二大队四机，带队的一号机是副团长马忠军，三号机是中队长于兴昌，我担任四号机。上午10时刚过，休息室内值班参谋接军指电话通知：有敌情，让值班飞行员预有精神准备。我们闻讯立即快步走向战斗机。刚近飞机，“一等”的刺耳警报铃声就骤然响起，我们迅速跨进座舱，用不到30秒时间快速完成了“开车”前的一切准备工作。
我们眼巴巴望着塔台，期盼下令“开车”的绿色信号弹早些升空。可时间一秒一分地过去，等待，每秒每分都是漫长的等待，15分钟过去了，等到的是参谋传来军指的命令：“马忠军四机下机。”我们只当是敌情消失，很没劲地下了飞机。没成想忽然一辆吉普车飞驰而来，在我们刚下的飞机前嘎然刹住，原来是军指把远在营区正进行体育锻炼的“尖子中队”一大队高长吉四机拉来顶替我们升空作战，即所谓重点使用“尖子”，因高长吉（此时身为团长）是曾经击落过两架敌机的“尖子”军指挥员以为重点使用他就能将敌机手到擒来。高长吉四人由球场上短裤背心、大汗淋漓的运动状态被紧急拉上吉普车赶往机场（距离6公里），他们是在车子行进中才穿上飞行服的，一下车，还来不及抹去脸上的汗水，平定一下运动时的喘息，就急忙慌慌张张地跑向我们刚下来的飞机。他们还尚未进入座舱，下令起飞升空的信号弹就呼啸而起，机械师们立即代替飞行员将飞机预先发动起来了。凭经验和直觉，我揣测敌机肯定已经入侵，且极有可能我机起飞时机已晚，否则不会闹出飞行员还未登机就令其起飞的咄咄怪事。目送高长吉四机起飞升空，我的心情很郁闷：我们并无过错和失误，就因带队长机不是“尖子”，好不容易遇到千载难逢的战机却要拱手让给他人，这多不公平！真是晦气极了。
我们四人正闷闷不乐，没精打采地步回休息室时，突然又一次“一等”的警报声急促响起，参谋同时大声嚷嚷：“马忠军四机一等”！此时早有四架备份战机在等待我们，我们再次跨进备份机座舱，迅速做好了一等准备，大概又等待了几分钟，终于下令我们起飞，离陆后我们按预案将无线电通讯转为战时波道，军指在给我们飞向战区的航向和高度指令后，接连急促地下令我们投掉副油箱，打开加力以最大极限速度飞行。我当时虽然对空中全面情况浑然不知，但军指下令的语气不由得让我心跳加快，我屏息思索，揣度我们很可能要面对两种情况：要么敌情严重，我方兵力不够，急需我们前去支援；要么敌机位置相距较远，急需我们全速追赶。我从无线电通话中听到，前面高长吉四机已经接敌，空中与地面，空中与空中相互通话频繁而急促，无线电里一片混乱，有的急于抢话插话，只能听到半句，有的因情绪激动紧张至使声音变调失真，耳机里我断断续续听到高长吉的四号机刘叶孝报告“油尽警告灯已亮”，军指的命令：“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狠狠地打！”接着听到高的二号机许士安也报告"油尽警告灯亮",刘叶孝随即报告“发动机油尽停车”......军指下令他们返航，令刘叶孝、许士安就近在宁明机场迫降（许的发动机也已油尽停车），不行就跳伞。
面临无线电混乱不堪的局面，我们根本无法插话，为保障对我们后续四机的指挥，军指令我们改换备用作战波道，此后就再也听不到前边四机的声音了。我们四机直线追击敌机至30公里时，已进入北部湾海面，军指遂下令返航。在返航临近机场时，我的总飞行时间才20分钟，可油尽警告灯也亮了（因中低空“加力”状态工作时，发动机耗油成倍增加，每分钟耗油达300多立升），不过我一点也不用慌乱，因为在中小速度下，还可飞行10分钟呢，剩余油料足够我落地用的了。
我们降落走下飞机后，四人的心情沮丧，糟糕透了，大家都耷拉着脑袋不想讲话，沉默中有失意，有抱怨，更有担心。一方面因为我们是当天的主值班兵力，理应首当其用打头阵，可当机会来了却被赶下飞机，后来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当了一下配角，跟着人家跑龙套，赶了个马后炮，连敌机的影子都没见到，觉得很窝囊；另一方面，我们从空战中前四机的通话里预感到，他们打得并不理想，尤其是刘叶孝和许士安两人均因油尽停车，他们的迫降或跳伞能否成功，吉凶难料，让我们揪心……回到休息室后，看见领导和机关的同志围绕在先于我们返航的一、三号机高长吉和高国建身旁了解空战实情，惟不见两位僚机的身影，我的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久，主持日常全面工作的副师长赵德定招呼在场人员训话，他要求大家不要随意议论和猜测，要全力作好战斗值班，随时准备再次起飞，这次空战的详情和结论以及在宁明迫降的两位同志的情况有待进一步了解，到时一定会告诉大家的。他随后率领一个精干的工作小组乘坐小型军用运输机前往宁明机场，大约三四个小时之后的当天下午，该专机返回了，停机的位置尽管离我们较远，但人员的外形和轮廊仍依稀可辩，我极力从下机的人员中搜寻两位僚机的身影，我见到二号机许士安随赵副师长下机了，可始终不见四号机刘叶孝的踪迹。最后救护车开了过去，好象从飞机里抬出一个长长的物件搬了上去，随后救护车向市内方向快速离去。事后得知，抬上救护车的正是刘叶孝同志的遗体，他被直接送到了市内殡仪馆火化，为避免对飞行员造成强烈的视觉刺激和情感伤痛，领导有意不让遗体同我们见面。
但消息不径而走，噩耗很快传开，悲伤、哀痛的阴云笼罩在全体飞行员的心头，当晚用餐时伙房一改往常热闹的气氛，大伙心情沉重，偌大的餐厅鸦雀无声，人们象得了厌食症一样随意扒了几口饭就纷纷离去了。晚上，全体飞行员在会议室集合，先由一大队参战的同志介绍了空战的过程，赵副师长随后将空战情况作了综合介绍；当天敌情对我作战本来非常有利，只有一架敌F-4鬼怪式，而入侵的纵深之远，时间之久前所未有，但由于临战换人，我们延误了宝贵的起飞时间，为了追赶敌机，我机起飞后一直开加力远距离，长时间追击，又因投副油箱时机早，飞机总油量大大减少，在追赶到接受射击距离时，我机剩油都很少了，其中的四号机刘叶孝和二号机许士安先后油尽警告灯已亮，在报告军指后，没有听到返航命令的情况下，他们毫不犹豫和退缩，依然保持加力状态（只要断开加力。放弃追敌，就能减少油耗，换回更多的飞行时间保证返航安全）义无反顾，一往无前地追击敌机。应该说，飞行员在空战中完全不顾个人安危，坚决执行上级命令，英勇顽强，不怕牺牲的大无畏精神是非常宝贵、可歌可泣的。一号机高长吉在听到返航命令的前一瞬间对敌机实施了攻击，但射击距离较远，初步判定为击伤。在返航中，２、４号机先后油料耗尽停车。飞机失去动力后，在宁明机场就近迫降过程中，两机几乎同时从相反方向对头面向跑道落地，他们二人发现这一危急情况时都想把跑道让给对方，许士安同志一面告诉刘叶孝不要改变落地决心，一面将自己飞机紧急转向跑道之外的草地迫降道，许士安同志处置果断，迫降成功。自身很安全，飞机稍有损伤（可修复）；刘叶孝同志为了挽救飞机，放弃了跳伞的机会，在迫降中又想把生的希望让给战友，把死的威胁留给自己，加上其它一些复杂的原因，飞机目测过高冲出跑道，撞到了机场外的山头上，迫降失败，不幸壮烈牺牲。介绍完上述情况后，赵副师长要求大家同仇敌忾，化悲痛为力量，认真记取这次空战的经验教训，把今后的作战任务完成好，将刘叶孝同志未完成的事业继续下去。会议室的气氛沉闷，人们脸色凝重。空战中那激烈悲壮的一幕在我脑际不停地翻腾重现……
第二天，空七军王璞军长亲率军指挥所的同志与我们一起进行“9.17”空战的讲评和总结。他首先高度评价了飞行员的勇敢无畏和自我牺牲精神。接着，措辞严厉、夹枪带棒地批评、抨击了当天在军指挥所值班的指挥员——对飞行外行的军参谋长（由陆军而来），王军长当即责令他向我们作深刻检讨并承认指挥上的错误。军长最后结论性地指出，这次失利的空战完全是指挥员用兵不当，阴差阳错铸成的:
第一，在敌情紧急的情况下不该让已经充分做好起飞准备的马忠军四机下来，而叫毫无准备又远在营区锻炼身体的高长吉四机慌忙上阵，这违背了毛主席“不打无准备之仗”的原则。最要害的是因临时换人延误了宝贵的时间，丧失了最佳起飞时机，如果让原来值班的四机准时起飞，可以提前10多分钟到达战区待敌，那我们就能以逸待劳，从容不迫地投入攻击，我方就有利和主动多了。反“擦边”作战的关键是兵贵神速，鹿死谁手全在谁抢得时间，赢得先机；
第二，指挥员没有做到“知己知彼”，对我机空中油耗情况胸中全然无数。当飞行员报告油尽警告灯亮时，本应立即下令返航或指定其在就近机场降落，最起码应让油少的飞机停止追击返航，可当时指挥员却错误地鼓励飞行员继续追击。这违反了毛主席关于战争的目的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的原则。保存自己是第一位的，我们的飞机都没油了，自己掉下去了，还拿什么去消灭敌人！即使打下一架敌机，也得不偿失呀！事实上，我们这次空战四架飞机的油料都已耗尽，二、四号机在空中油尽停车，一、三号机紧急降落后油料也已告尽（如果不是王军长闻讯赶到指挥所立即下令返航的话，当天四架飞机会全部摔在北部湾海域）；
第三，既然前四机追击时间已久，油量将尽，就应亡羊补牢，赶快使用后续兵力接应，让下一中队起飞（我们的起飞也是军长到达指挥所后决定的），战争中指挥员必须在紧要关头善于使用预备队；第四，兵力数量的投入值得商榷和改进。这次敌情明了简单，只是一架逃跑的单机，敌机已是惊弓之鸟，根本无心与我恋战，我方雷达和情报保障充分，周围没有其它敌情。这种情况下，我们只需使用一对双机对付他就足够了，若是那样也可避免我四号机的牺牲。王军长对“9.17”空战指挥员的痛斥和臭骂，让我们感觉痛快淋漓，大快人心；他对战情战况的精辟分析和剖析，吐出了我们憋在胸中的郁积之火，块垒之痛，我们对他报以发自内心的长时间的掌声。但是毕竟出师未捷身先殇，刘叶孝的牺牲对部队的负面影响是不可低估的，人们曾一度沉浸在悲痛、怨愤的阴影之中……
第三天，部队组织数千人为刘叶孝同志举行了隆重、高规格的追悼大会。军区空军和军、师级领导及广西区和南宁市的党、政、军、群代表都前来参加并敬献了花圈挽联。追悼大厅外，阴霾的天空飘洒着淅淅的小雨，仿佛在为亡灵轻泣；大厅内，遗像高悬，哀乐低回。四壁挂满了“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成千成万的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等毛主席语录。昔日生龙活虎的战友，今日成了一杯冰冷无语的骨灰。我凝望着刘叶孝同志的遗像，那亲近熟悉的面容从此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诀别战友的悲恸和苍凉能让时空和热血凝固。我努力调控、转移自己的哀思，体味悬挂在四周的毛主席语录中每个词，每句语的份量和深意。在如诉如泣、低沉悲伤的哀乐声中，我听到了战友们的啜泣声，许许多多悲伤阴沉的脸低垂着，怆然泪下……
悲怆的泪水伴着如潮的思绪，恍惚中将我带到以往与刘叶孝相处的悠悠岁月，我们一当兵就走到了一起，他来自江西上饶，大伙管他叫“江西老表”。在预校，我们分在一个区队，到航校飞初级机时我们编在一个中队，住同一间大宿舍；飞高级机时我俩则同在一个教学组，他任组长，仍住同一房间。他与我同年出生，但个头比我高，为人处事远比我老练稳重，他常常象大哥一样提醒我的言语和生活小节。他为人很正直，从不在人前人后耍心眼，搞小动作；他襟怀坦白，思想透明，待人真诚，敢于直言，是出了名的“玻璃人”，他在领导和同志面前，即便是纯个人隐私，也敢于坦露和面对。他把母亲在家乡为他找“对象”，自己相中了哪个姑娘等隐秘的私事都如实告诉我并征求意见和看法，甚至连他睡梦中遗精的“丑”事都从不瞒我。就在他牺牲的前几天，我俩在晚饭后的一次散步中，他对我坦言：“我现在真的好想有个老婆，等打完仗回到长沙，我要开始考虑个人问题了”，他把对爱情和婚姻的美好期待与憧憬倾腹告诉我。在我们相处相交的日子里，我的行为表现远不如他优秀和完美，年轻的我思想单纯幼稚，说话快言快语，还爱开玩笑，说话不太讲“政治”，有时还文绉绉地来点“小资产”情调，因而常常言多有失，授人以把柄和“辫子”。他每每见到我这些臭毛病就及时找我个别谈心，既推心置腹又实事求是地帮我分析由此可能带来的不良影响和危害，怎样改进，改变自己等等。我听了他那些善意的，充满真情关爱的劝导，心里如沐春风，既温暖又清醒。我俩既是军校同学，比翼战友，更是心心相印、无话不谈的知己知音。更多时候我把他当兄长和良师益友。现在他走了，生离死别的扼腕之痛何时才能平复，今后我思想和生活上的毛病和瑕疵谁来警醒提示？此前，也曾有多名航校同期同学和战友在飞行训练和作战中失事罹难，我也曾为他们难过和悲痛，但唯刘叶孝的遇难对我冲击最大，其震撼如山崩地裂，其心痛如丧考妣。在那些痛心疾首的悲怆日子里，刘叶孝的音容笑貌时时萦绕在我的脑海里，他与我漫步营区，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些切切私语，总留在我的心间久久挥之不去。现在我真正体会到用鲜血和生命凝成的战友情的含义。失去战友的那种锥心滴血之痛终生都难以忘记，后来的好长时间里，不，应该说直到今天，每当我听到《怀念战友》（电影插曲）那首悲歌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刘叶孝，心里总是隐隐作痛。
叶孝同志的骨灰安葬于南宁市北郊一片青松翠柏环抱的革命烈士公墓，我们每次离开南宁回湖南时，都要去那里给他献花，同他道别。每当我离别英灵栖息的苍山翠林，每一步都是一曲无声悲歌的节奏，想着他远离故乡和亲人，孤零地躺在这南疆边陲寂静的山林黄土之下，我不由得神情怆然地一步一回眸，脚步更加凝重，心情也格外苍凉而酸楚......军人之死，由不得自己。万里南疆埋忠骨，千年风雨赞军魂。愿叶孝战友的忠魂永驻南疆，光照人间！
刘叶孝走后约一星期，经师团领导研究决定，把我从二大队调到一大队，直接顶替刘叶孝的战斗岗位。我的调动令很多飞行员羡慕，因为当时的54团一大队因战斗作风雷厉风行，勇猛顽强，战绩卓著（前后共击落击伤敌机14架）而闻名全军，被军委空军命名为“霹雳大队”，这是一个光荣的战斗集体，也是新闻媒体造访的重点单位。能进这个集体的飞行员都是经过严格筛选，条件是思想红，技术精，作风硬。空18师的主要飞行干部和战斗英雄几乎都出自这里，因此，许多进取心强的飞行员都觊觎刘叶孝留下的空位子。可我当时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一是觉得自己没有刘叶孝那么优秀。我有自知之明，技术上我可能略胜他一筹，可综合素质我不如他。该大队的各项工作标准高，要求严，行动快。而行动迟缓，作风拖拉正是我平时的软肋，我害怕给英雄集体砸锅和抹黑；二是我害怕触景生情，睹物伤情。我是一个重情重义，又是一个多情善感的人（自己也不知这是优点还是缺点），每当我躺在刘叶孝睡过的铺位，坐在他使用过的桌椅之上就总觉得他如影相随，不离左右，他生前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鲜活地浮现在我的脑里。记得有一个夜晚，我躺在叶孝睡过的床上辗转反侧，久不能寐，直至后半夜非常困倦，刚一入睡就立刻梦见刘叶孝神情怆然地从营区外归来，我惊诧地问他：“好兄弟，你不是去到天国了吗，怎么又回到人间呢？”他流着热泪对我说：“我舍不得离开大家，我不想走，我要再活一回。还有那架入侵的敌机我没有打下，还有母亲，已经给我找好了对象，等我回去结婚哩，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完成……”那段时间，稍有闲暇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梦中的刘叶孝对我流露的切切话语，心中不时激荡起道道波澜:人们对一个人的应象，大都定格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如果是一位耄耋老人离去，带走的是一缕夕阳；一位盛年人的壮别，带走的则是一轮骄阳；生命正如旭日，事业正当辉煌的刘叶孝带走的该是怎样一片天空，一片朝霞！壮志未酬，英年早逝，惜哉，憾哉，痛哉！刘叶孝同志的人生轨迹才短短２６年，尽管他的生命之火璀璨耀眼，美丽壮烈，但毕竟那鲜活的生命宛如彩虹一现，过早殒落，他留下了太多的人生遗憾！他是个热血男儿，好想有自己心爱的女人，以享男欢女爱的天伦之乐，鱼水之欢；他是个大孝子，好想早一些成家立业，让老母儿孙绕膝，颐养天年。可这一切，都在“９、１７”空战那一刹那间灰飞烟灭了。我不由得想起另一位战友迟聚福，他是个豪爽率真的东北汉子，在参加我的婚礼后跟我调笑：“老同学，你现在算是值了，实现了人生的一次尝试；我老迟要是现在摔死了，就太不值了，连女人的滋味都没尝过！”时过半月，他就在一次复杂气象飞行训练中，因“错觉”而罹难了，迟的事故现场很惨，只找到他几块碎骨和皮肉，连一具像样的全尸都没有，真应验了“为革命粉身碎骨”那句老话，我万没想到他那次与我的调侃竟成了最后的诀别戏言。在我此后的人生道路上，每当我遇到各种挫折，诱惑和烦心事，或为困难所阻，或为名利所累，只要一想起刘叶孝、迟聚福等一大批死去的战友，阴郁和烦闷笼罩的心胸就会云开雾散。豁然开朗。比起他们，我们活下来的幸存者，得到的，享受的东西真是太多了，我很知足，也一定要学会珍惜！
干歼击机飞行员这一行，凶险与事业时刻相伴。我曾与同伴半真半假地开过玩笑：如果我今后只有一个儿子的话，我绝不会让他子承父业，因为我不想断绝胡家的香火。但是，既然自己已身入此道，既然国家挑选了我，又用高昂的代价培养了我，就只能一条道路走到底，就只能义无反顾地用热血和生命来回报。害怕牺牲就不能成就事业，我不会忘记刚入航校时许下的誓言：“只有折断的翅膀，没有折回的路程！”革命就是前赴后继，战友走了，我也随时作好“革命到底”的精神准备。说实话，我并不害怕瞬间壮烈死，倒是难耐旷日持久的心理紧张与疲劳。我们常年累月飞行装具不离手，手枪，伞刀不离身，战备思想之弦绷得忒紧，头脑里时刻想着的大事就是跑“一等”，就是战斗起飞。弦绷得太紧，神经自然很敏感，平常那怕是听到闹钟铃响都会草木皆兵，条件反射式误当“一等”警报声（“一等”的电铃警报声与闹钟声较近似）弦绷得太紧容易心理疲劳。随着时日的推延，身心感觉十分疲惫，非常向往轻松自由，没有精神负担和压力的恬淡闲适的生活。这，就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和心态。
为了寄托对刘叶孝同志的哀思，表达对其英勇追敌壮举的敬意以及自己为他复仇的决心，其时我曾作七律二首以纪念，现摘抄如下：
一
鹰击长空霹雳响，勇士出征云路长。
排除万难追穷寇，一往无前谁敢挡。
生死安危何所惧，虎穴龙潭身先闯。
热血化作漫天霞，忠魂长眠锦南疆。
二
哀乐恸地送战友，同仇敌忾怒万丈。
不雪此恨心头耻，誓承遗愿灭豺狼。
愿将肝胆照乾坤，做鬼亦要称霸王。
前赴后继有来人，保我河山万年昌。
——1966年9月于南宁
（二十）试飞新机场，知遇赵师长
桂西北的田阳修建了一个新的军用机场，跑道刚建好不久，上级就指定我师派出两名经验丰富、技术精良的飞行员前去试飞验收。当时在南宁吴圩基地主持全面工作的赵德安副师长身先士卒，准备亲自披挂上阵，他需要找一名胆大心细，办事认真的飞行员作僚机，经过一番挑选，他看上了我，我受宠若惊。赵副师长是飞行员心目中顶礼膜拜的英雄偶像，是曾经创造过“3：0”辉煌战绩的带队长机和优秀空中指挥员，他素以技术精湛、枭勇善战、指挥果断、作风勇猛顽强而闻名空军上下。他，１米７８的瘦高个，山东汉子，黄铜色的长脸颊中央悬挂着一个十分现眼的鹰钩鼻，炯炯有神的双目显露出他自信、干练、睿智、机灵与刚毅果敢的气质。他语言简洁精练，办事雷厉风行，从不啰嗦拖沓。做他的僚机，是飞行员最向往最自豪的美事。受领任务后，我一丝也不敢马虎和懈怠。他直率扼要地向我交底：“小胡，我看中你脑袋瓜子聪明，飞行胆大心细，所以选你做我的僚机。我要忙全局的工作，完成这次试飞任务的具体准备工作就交由你一人代办了，起飞前你把有关的各种航行数据和资料抄给我，空中我如果飞错了，你要负责提醒我”。交待完这些他就扬长而去了。天啦，飞行上一向要求下属很严厉的赵副师长对待自己的飞行准备工作竟如此粗枝大叶，大大咧咧，着实令我暗暗吃惊！也许是他要照顾全局工作，真的时间太忙，也许是对我的高度信任和依赖。这下我更感到做他的僚机责任重大，我要为首长的安全负责呀。
到了飞行那天，我将经反复修正计算好了的航行数据、导航资料及画好航线的地图一起递给他，他粗略地看了一遍，然后解下绑在腿上的暗语板当飞机模型，与我匆匆表演了一遍飞行程序就上飞机了，开车后，他的滑行和起飞动作干净利索，毫不象一般长机那样拖泥带水、磨磨蹭蹭，好在我早有心理和技术准备，始终紧紧地跟随在他的侧后方。航行中一路顺利，因天气晴好，我们老远就发现了新建的机场跑道。虽有空地联络对话，但因没有飞行干部担任地面塔台指挥，所以起落航线的建立和着陆动作的准确度全靠我们自己把握了，当然，新机场开飞剪彩的“第一落”，我俩格外谨慎小心，无论目测和着陆姿态，自我感觉都很棒！从未使用过的新跑道，尽管预先经过反复打扫，着陆时飞机的气浪还是将道面上的尘埃扬起一片浓密的尘雾。
当飞机关车刹停后我俩爬出座舱时，眼前的景象让我们目瞪口呆，惊诧不已：跑道两侧、机场周围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群，其中不少是妇孺和老人。我们询问前来迎接的基地领导，这到底是怎么了？他们告诉我俩，这是全县老百姓前来观看飞机。原来，基地同志为了保证我们试飞安全，发动地方各级政府帮助部队教育群众今后不要跨越机场跑道，说是有战斗机要来降落了，本来是对群众进行一次普遍性的飞行安全教育，无意中泄露了飞机要来的“天机”，因此，当飞机凌空声响起时，人们就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奔向机场，他们中有的是提前好几天从遥远的山沟里赶来的（住在附近亲戚熟人家），为的就是平生第一次看看停在地面上的飞机到底是啥模样。人们自然把我俩当成天外来客，崇敬神秘得发愣似呆，那场面和气氛真是生动感人，长久难忘。新基地领导也把我俩当成上等贵宾，以最高规格进行接待，为招待一餐中饭，专门从外地请来了高级厨师；为让我们中午休息好，专门为我俩各准备了一间土“别墅”——用工棚改造成的单间“贵宾”招待所（当时新营房尚在建造之中，基地所有官兵都是住的集体工棚）；浴洗设施是每房摆放一桶从老远提来的清水，再加上一只崭新的军用脸盆和军用毛巾；防署降温设备是每人一把新买来的大蒲扇。生活设施虽然简陋，但主人的殷殷盛情让我俩心情比住五星级宾馆还舒畅。真的，在当时当地的条件下，他们的接待工作已经是尽心尽力，非常到位的了，我俩也很知趣知足。这次非同寻常的“贵宾待遇”后来常成为赵副师长与人调笑的曝料。当天下午，我们安全飞返南宁基地。对新机场跑道的评估和试飞结论则由赵向上级首长和机关汇报。
此后，我发现赵较从前更喜欢亲近我，我基本上成了他的半固定僚机了（他要统领全局工作，飞得比我们少，不可能固定一个僚机）。跟随他飞得越多，我越欣赏他飞行中大刀阔斧、敢闯敢干，勇于探索，不畏艰险的进取精神和泼辣作风，他的驾驶术达到了出神入化、游刃有余的境地，他能将飞机的技术和战术性能发挥到极致。别人不敢做，做不成的动作，他带头第一个去飞，等摸索出了经验，趟出了路子再全面组织部队实施。当然，他并非没有性格弱点，在我看来，他粗犷豪放有余，细腻审慎不足。但瑕不掩玉，在我心中，他是飞行部队最优秀的领导者和带头雁。生活中的他，极富平民意识和人性化，他的某些不合“常规”的行为会令习惯于严守上下等级关系的军人举止失措，他往往在你不经意间一头钻进你的宿舍，一屁股往你的床沿上坐下，接着倒下身子，斜靠在被子或墙上，“小胡，拿个苹果给我吃”，递给他苹果后，他或在衣袖上擦一下，或用掌心抹一抹，从不削皮或清洗就大口啃起来，嘴角果汁飞溅而不在意，随心随意地与你交谈闲聊。望着他那顽童般的行为举止，哪里还有首长与部属的距离和拘束，他更象是一位邻里大哥在串门和闲侃。记得有一次他在草丛里捉了几只大蚂蚱（即蝗虫），自己在火上烤熟后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还特意留下一只非要我尝尝味道不可，我说见到它都恶心，坚决不尝。他说我们南方人不会享受美食，他们北方人把蚂蚱当山珍美味。有时，他还自曝一些十分隐秘的笑话，他说，一次他的家属（部队对妻子的称呼）来基地看他，听说广西特产蛤蚧有壮阳作用，他就从老乡手里一次买下五只活蛤蚧，回来把它们宰杀后当小菜一次全炒吃了，这下子不得了，"羊"（阳）壮得大厉害了，整整两晚折腾得家属没睡过好觉。我听了他有板有眼的自我讲述，立刻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翻，眼泪都流出一大把。他却煞有介事地说：“小胡，你年轻，可不要随意吃那玩意儿，要吃，也得泡酒之后慢慢喝。”我调皮地回他：“请首长放心，这个不是飞行技术，我不用你教，您自己以后悠着点，好好保重身体要紧！”他本是个粗犷型男人，但有时很细心，挺关心人的。记得有年暑假妻子来南宁基地休假，他一得讯，马上前来看望，并让团里给安排较好的住房，他还破例指示团里要给我特殊关照——允许我每天晚上与妻子同住（按空军规定，第二天有飞行和值班任务的飞行员，当晚是不许夫妻同住的），理由是夫妻长期分处两地，假期好不容易在一起，应于照顾。对团里领导作完交待后他又悄悄地单独提醒我：“要是第二天有飞行任务，晚上你可一定要休息好，你如果因睡眠不足飞行中出了事情，我可对上下都不好交待呀”，我很理解他的良苦用心，自然谨记慎行。
我更喜爱敬重赵德安的是，他从来不讲官话，套话和空话，不唱高调。与之交流，觉得非常本色，质朴而实在，同他谈话，不必设防，心里很轻松，就是讲错了，讲漏了嘴，他也不会装腔作势端官架子训人，更不会抓辫子，打棍子，上纲上线。这在当时的干部中是少见的。最让我难忘的是在我后来走“麦城”的晦气日子里，他力排众议，反对某些领导给我妄加的不实之辞，他总是实事求是，恰如其份地帮我分析问题，总结经验教训。
赵副师长亲近平和的干部形象和求真务实的思想与工作作风赢得了全体飞行员的尊敬和爱戴。即使是他的“豪言壮语”，也亦庄亦谐，既平实可信，又不失诙谐幽默。例如，他在战前动员时常说的几句话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到了国家用我们的时候了，我们就是要豁得出去！”“当兵干什么吃的，当兵为打仗。这是军人的天职和使命！军人头脑里不应有“和平”二字，军人就是要好战，要时刻想打仗，要找仗打，这才是称职的军人和好兵”！当林彪死党，空军司令员吴法宪大谈空头政治，胡言“飞行飞行，不飞也行”时，他却言辞犀利地对大伙说：“飞行员就是要想飞，敢飞，善飞，飞机一响，浑身发痒，总想上天这才是好飞行员。我们的事业，我们的战场在天上，不飞怎么行？飞行员不爱飞机和蓝天就有如骑兵不爱战马和草原，水兵不爱军舰和大海一样不可思议！”当政工干部请他对飞行员进行人生观、生死观教育时，他别开生面，以自己独特的思维和见解对生与死作了朴实、异类的诠释：“当兵不怕死，怕死不当兵。这个连老百姓都懂的道理我不多讲。世人谁都难免一死，只是死法不同而已，咱们飞行员的死，最壮烈、最痛快，生死只在一瞬间，魂飞魄散，粉身碎骨，死了还捞了国家一架昂贵的飞机当铁棺材，这比其它死法岂不更合算，更少痛苦，更干脆利落！所以我常说，咱们飞行员的脑袋常年挂在裤带上，活着干，死了算！反正是死是活吊朝上。进了部队的门，就把自己这一百多斤交出去了，想那么多干什么！”他那铿锵高吭、幽默诙谐的惊世骇俗之语，将他的性格彰显得淋漓尽致，也常常使我们面面相觑，会心窃笑。我不认为他的语言气势有多么高屋建瓴，思想境界有多么高远深邃，伟大崇高，但听来质朴、实在，富有号令和震撼力。对他不屈从权势和流俗的思想言论，飞行员们暗暗折服和认同。
数年后，赵德安调任为空九师师长（广东佛山）。在1971年的“9.13”林彪事件中，因工作关系受林彪父子的牵连而被停飞审查，在他最倒楣落魄的日子里，为了报答他曾经对我的知遇之恩，我趁去广州空军医院住院的机会，特意弄来两条当时很难搞到的“长沙”烟（他喜欢抽烟）前去看望他，见面之时，他无比欣喜，仍沿用从前的称呼：“小胡，我现在身处停职审查的阶段，别人都把我当作政治瘟疫，生怕沾边，躲避还唯恐不及，你却在这个时候来看我，太让我感动了，非常感谢你不忘记对一个老兵的旧情！”说罢，铮铮铁汉的老英雄情难自禁，眼角泛起了浑浊的泪光。我安慰他，人生都有低潮和坎坷的时候，我相信你的政治品质和人品，困难会过去的，真象会清楚的。果然，不久之后上级就结束了对他的审查，给了他一个较好的政治结论和待遇。赵德安，是我一生中最难忘、最崇敬的高级飞行干部，仅以此文作为对他永久的纪念吧！
（二十一）英雄集体美名传，墙内开花墙外红
1966年10月26日，中央军委以国防部的名义正式命名我一大队为“航空兵英雄中队”（当时曾将飞行团改称大队，故大队改称中队，后又恢复原称呼）。这一命名决定早在6月就已批准，由于“文革”骚乱和部队战事吃紧而拖延至此。命名仪式在师部所在地大托铺举行，我大队全体成员临时由桂返湘，受到时任解放军总参谋长黄永胜等军委领导人的接见。命名大会后，“航空兵英雄中队”名声大振，影响力迅速扩散到全国全军，军内外各种新闻媒体将我们围成一团，一段时间都是没完没了的采访、座谈和摄影拍照，仿佛一夜之间我们人人都成了名声雀起的英雄。
那些日子，领导老批评我们不该“墙内开花墙外红”，外面名气很大，内部却不买帐。为此，我们没有少挨“整治”，经常穷折腾自己。一些“红得发紫”（打下过敌机）的人物，常常要主动配合新闻宣传人员的需要，抛出“高境界”的政治主张和言论。例如，有人曾向空军党委建议取消飞行员一年一度的健康疗养，认为那会使飞行员思想变“修”（修正主义的简称），主张代之以穿草鞋、打背包、步行上井岗山的“政治疗养”，大家当面不敢反驳这类“革命建议”，背地里“臭骂”这是极左思潮和心血来潮。当时生活在英雄集体里的人们，核心价值观就是讲奉献。付出和牺牲的比常人多，获取和得到的反比常人少。有危险和困难先上，有享受和便宜先让，这就是我们当时处事的基本原则。此外，还要时时承受巨大的心理和精神压力，处处谨小慎微，唯恐哪里不小心给集体荣誉带来损害。在这里，无论身体和心理的承重都比别人大，生活工作得太苦太累，时刻要呈现出英雄的样子。
（二十二）怡情山水间，久别胜新婚
1966年底，我第一次获准休夫妻探亲假，假期为一个月。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尝心乐事，说实话，在前线呆久了，精神和心理非常疲劳，我好想与新婚不久的妻子聚首，好想让自己常年紧绷的战备神经松驰一下，好想在“家”的港湾里停泊，沫浴爱的春风，享受男欢女爱的甜蜜。我归心似箭，生怕战情有变而使领导改变准假决定，故获准休假通知后立即火速离开了南宁。妻子当时的工作单位是溆浦县大江口完小，我直奔那里而去，那是一个座落在溆水河与沅江交汇处的小镇，她的学校临江而立，清澈湍急的江水不停地拍击着校门外的岩石江岸，一路流淌着汇入沅水，奔向山外的世界。望着这碧水葱岭和江畔村镇的袅袅炊烟，田园山水格外恬静宜人。从烽火连天的南疆战场隐退到这秀美静谧的山水之间，犹如置身世外桃源的闲云野鹤，心情轻爽舒坦，怡然自得。更因夫妻久离别，相逢胜新婚。这个假期是我与春莲婚姻生活中少有的、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尽管也曾有过争吵和摩擦，但回味起来，总体依然是那么甜蜜，那么惬意，那么弥足珍贵。不过，假期中也有一些遗憾和阴影；当时“文化大革命”风起云涌，席卷全国，这个偏远小镇也不例外，镇上的造反派时常召开批斗会，一次，我抱着看热闹和探究竟的心态前去旁观，见他们不但对批斗对象任意戴高帽，挂牌子，揪头发，坐“喷气式”，打倒在地还踩上只脚，更连参加会议的普通群众也不放过，呼喊口号时，谁的调门不高，举手挥拳动作迟缓或是手中没有毛主席语录本都会立即被造反派揪上台去当批斗对象，可以随意加一个罪名，说你同情走资派和牛鬼蛇神，阶级立场动摇，对毛主席不忠等等，弄得与会者人人自危，个个胆战心惊。还有一次，我与妻子正在小镇的石板路上前行，突然迎面碰到一行由造反派押解的“牛鬼蛇神”劳改队伍，其中的一人特觉面熟，一细看，原来正是我俩中学时期的班主任老师熊楚羽，我不由得心里打了一个寒颤，但见他容颜枯槁，神色怆然，比上次我们去学校看他时苍老了许多。他似乎也突然迟缓了一下脚步，一定是认出了我俩，嘴唇好象在嚅动，可突然间转过脸去，急匆匆地跟上押解的队伍走远了，望着他肩扛着锄头的怆凉的背影，我的心情很沉重，我发愣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他是个极要面子的知识分子，不愿见到我们师生在这种尴尬的邂逅中相认相交，回避也许是最好的处置办法。
我真后悔，为什么不在确认是他的那一瞬喊一声“熊老师！"是犹豫，是迟疑，抑或是害怕？此事过后，我一直在内心责备自己。休假期间所见所遇“文化大革命”的种种怪象，让我的好心情大打折扣，备受压抑，有时甚至觉得心里堵得慌。我很疑惑：造反派为什么如此猖獗？他们简直变得疯狂，变得不近情理和富有攻击性，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任意往他人的身体和心灵里涂抹污秽，难道这就叫“造反有理”，叫"革命派？”人的良知，人的品德，还有人性中的真善美，难道都泯灭了，都凋敝了吗？我不敢往远处和深处想得太多，害怕自己因跟不上形势而犯政治错误。
假期一到，我立即归队，重返南宁前线。在我探亲期间，我们大队全体飞行员受到了从国外访问归来的周恩来总理的接见。周总理是我最崇拜的国家领导人，失去这个永远都无法弥补的机会，我终身都觉得遗憾！要是早知有总理接见，我宁可推迟甚至放弃休假。休假期间我师５２团打了一个漂亮的空中歼灭战，他们一举将入侵我广西境内的两架美海军Ａ－４攻击机击落在边境地区的十万大山之中，两名建功的飞行员都是我的航校同学和战友，其中的韩瑞阶以此战为台阶，一夜飚红，迅速成为灸手可热的人物，随后其职务由一名飞行员快步高升。最终成为广州军区空军的中将司令员。人的命运有时仅因一个偶尔的机遇就可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这种大的机遇不是人人都有的。
（二十三）无麻做手术，饱尝痛与苦
生活并不一路顺风顺水，1967年可说是我的灾难年、厄运年。这年深秋，因连年征战，紧张的战斗生活致使我的胃肠功能失调紊乱，常空腹疼痛不适，航医经与领导商议，决定让我去广州军区空军医院（458）住院检查与治疗。院里对我的肠胃系统做了大量缜密细致的全方位检查，什么抽胃液，做胃镜、钡餐、肠镜等等，这些近似酷刑的检查我都一一忍耐了。因为每一种检查手段所能发现的病症都不典型，为了排除慢性阑尾炎致病的可能，科主任建议我主动做阑尾炎切除术，以观效果，我同意了。
为我主刀的外科医生姓陈，是广西医学院毕业的中年业务骨干，他人很随和，爱开玩笑，我们只接触几次就如同好朋友一般。我这人一向对新鲜事物很好奇，术前我恳求陈医生能让我观看到自己手术的全过程，起初他不肯：“那样你会紧张害怕的，也有违我们的操作规定”，我说，连这点勇气都没有，还算男子汉，还当飞行员吗！在我一再恳求和坚持下，他终于同意了我的要求，并告诉我到时眼睛直看手术灯的反光镜面，一切就都看得一清二楚了。他不为我的视线设置遮蔽屏障就是了。同时我们还商定，只做局麻（局部麻醉）。
手术那天，我从容地接受着他们为我安排的一切。下刀前，陈医生温和地问我：“老胡，感觉怎样，有麻醉效果了吗？他用手术刀的刀背轻轻地在我右下腹将要下刀的部位敲击几下。我赶紧说：“不行，没有麻的感觉，我灵敏着呢！”他指示麻醉师再补充注射一点麻醉剂，等了几分钟后，他又一次用刀背敲击我的肌肤，“怎么样，现在该可以了吧？”我刚回答“还不行”的话音未落，霎那间，只见他以果断麻利的动作手起刀落，白净的肚皮上已拉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殷红的鲜血随即汨汨地涌出，此时，他完全忘记了我的感觉，聚精会神于操作动作。
我深知，此时哼哼唧唧，喊喊叫叫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动摇、干扰手术的进程，不管肉体有多大的痛苦，我都认了忍了。通过手术灯的反光镜面，我十分清楚地看着他一层一层地剥开我的腹肌，手术刀、止血钳、蘸血纱布在他手上就象杂耍演员一样，飞快地挥舞轮换，他那娴熟的操作动作倒让我大开眼界，心中顿时生起对外科医生的一番敬佩之情！很快，白花花的肠子溢出了体外，他在不停地从腹腔将肠子往外拉扯，以寻找阑尾炎位置，并顺便检查腹腔其它部位是否有什么疑难病症。这前后，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几乎让我晕厥，我唯一对抗的办法就是全力咬牙，握拳，力气已经用尽，汗水已将全身湿透……好不容易熬到手术结束，当缝完最后一针时，陈问我：“感觉怎样，不痛吧？”我直言：“刚才差点没把我痛死，现在已经好了”。他对我不同寻常的反映似乎很疑惑，随后他吩咐护士将我抬上轮式担架床，小护士力气小，两人费很大劲也搬不动，我说，不用你们抬了，我自己来。说罢，我一骨碌爬上了担架床，此时，手术室的人方感到情况异常，他们心里明白：如果麻药正常的话，此刻的我下体是麻木不能动弹的，我那灵活自如的转体分腿动作提醒了他们，一定是工作中的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回到病房，照例谢绝护士抬我，自己动作麻利地跳下担架床转到正常病床上。目睹此情此景，医护人员自己说话了，他们坦言，今天的麻药肯定有问题，要不，病人术后怎么会有这么灵活的身手？后经查实，当天给我使用的麻药是早就过期失效的，而且此前早有病人反映过它的不良效果，医方只当是病人精神敏感，怕痛所致。后来查房时，我诘问陈医生：“在你下刀前，我明明说不行，你为什么还是下刀了呢”？他的回答让我哭笑不得：“我以为是你精神太过紧张，心理过份敏感哩”！事后，院方将此事做为手术室工作的重大失误，对他们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主管医疗工作的副院长亲自带领手术室的人前来我的跟前承认工作差错并正式向我道歉，同时，对我当天与医生良好的配合大加赞赏，深表感谢。
没有麻醉效力的手术的确十分痛苦，但却考验、锻炼了自己的意志和毅力，有了这次经历，以后什么样的疾苦和治疗都不在话下了。就事情本身而言也不都是坏事，人家做手术，麻药过后的疼痛感愈来愈烈，而我的情形却相反，手术之后，疼痛越来越轻，根本就无需服止痛药，算是捡了个“先苦后甜”的便宜。
（二十四）一时出言不慎，遭遇政治厄运
肉体上的伤痛和创口刚刚好转，一场政治思想方面的厄运又骤然向我袭来。在“文化大革命”年代，红色迷信统治人们思想的年月，即使是住院的病人也要参入到“三忠于”，“红海洋”的活动之中，我们空勤科的病员利用自己的职业特色，将使用过的航空射击胶卷经褪色处理后，衬以不同色彩的金铂纸，编织成各种晶莹剔透、金光灿灿的像框，然后再把“胸中的红太阳”（当时对毛主席肖像的敬称）镶嵌其中挂于房间四壁，天天顶礼膜拜，时时观望瞻仰。在精心编制像框的活动中，大家竞相观摩各自的工艺和技巧，以便相互学习借鉴。
一次，空48师（驻耒阳的轰炸机部队）一个姓林的小个子空中射击员，捧着他编制的一只四边为立体三角形，未经褪色处理，没有任何装饰装潢、乌漆黝黑的胶卷镜框（只是空框架，并未嵌像片）跑来我的病房，让我评价它的工艺水准，我粗略瞟了一眼，便不假思索，快言快语地凭第一印象脱口而出：“你这框子样式和颜色好蹩脚，黑乎乎的简直象个棺材盖子”。话刚出口，我已意识到自己太过率真和挖苦，不慎说漏了嘴，但覆水难收，语出难追。我赶紧用别的话题搪塞茬开，企图蒙混过去，他当时也沉默无语，并未指正我言语有何不妥。可我万万没想到，这句直话竟酿就了“祸从口出”的严重后果，给我惹下了天大的麻烦，一场政治厄运随即降临到我的头上，几乎陷我于灭顶之灾。数小时后，科里的政治协理员找我单独谈话，他先向我询问了议论镜框事情的详细过程和基本事实，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已被姓林的那小子打小报告了，我本着平日做人的一贯原则和对毛主席的忠诚，实话实话，毫无隐瞒地坦承了自己言语的不当，并检讨自己出言不慎欠思考，忽略了此事与“三忠于”活动的关联，有损对毛主席的感情。我原以为自己这样严以律己地检讨已经是政治上的严要求，高标准了，一定会得到他的赞许和谅解（议论镜框的事情，当时只有我与姓林的两人在场，如我不认帐，他们也无法搞定我），可没想到的是，协理员听完我的供述后，正颜厉色地对我说：“你敢如实承受自己说过的话是好的，说明你做人态度还老实，但你对问题的性质及其严重性还缺乏最起码的认识和觉悟！从现在起，你的一切言行都要接受组织的监管，随时准备听从组织的调查，具体如何处理你的问题，待我向院里领导汇报后再说。”他对我的这番宣示和语气一时让我瞠目结舌，这不完全是将我的问题当敌我矛盾对待了吗！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此事可能会涉及到我的政治前途和命运，看来，问题要比我想像的严峻得多。
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一时里我头脑发懵，方寸全乱，独自冥思苦想也不得要领，不知该如何从容应对，那时好想有一个贴心知己的高人能站出来帮我一把。
我反复寻思后突然想起平日里有一个经常与我一起散步谈心，合得来，玩得好的老病友，他叫唐治银，是民航广州白云机场的副大队长（当时民航飞行员没有自己的专门医院，也在此空勤科住院），他比我年长十多岁，早年也是部队歼击机飞行员，后因身体问题转到民航。他老练持重，睿智平实，待人很真诚，应该值得依托和信赖。于是我急忙找到他，把我突发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他并征询他的看法，请求他的帮助。果然他伸出了救援之手，他在同情、安慰我的同时，为我当高参，出点子，谋对策：第一，勇敢面对，不要恐慌。事情既出，害怕是没用的，这不过是一句无意的错话而已，也大不到哪里去；第二，思想做最坏的打算，心理要有承重的充分准备。他们一定会给你上纲上线，政治帽子和思想棍子是少不了的。到时一定要扛得住，要沉得住气，不怕忍辱负重；第三，好汉不吃眼前亏，千万别跟他们硬挺。要能屈能伸，勇于作策略性退却。化被动为主动的最好办法是自己主动检讨，主动从思想上上纲上线，把自己骂得凶些、狠些，只要不夸大基本事实，越骂得狗血喷头骂得风生水起，越可以堵上他们的嘴，他们就会觉得你态度端正，认识深刻，你就容易迈过这一关了。这就叫“退一步海阔天空”。
老唐这一席言简意赅的话语，真是金玉良言，字字珠玑，可圈可点，他使我茅塞顿开，头脑豁然清醒和从容。是的，人是社会性动物，在险恶多变的具体环境下不得不学会向社会低头屈服。这是自我保护的明智之举。真正不折不弯的人是难以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来的，个人的力量在社会势力面前是多么孱弱，渺小，只有能屈能伸，能进能退的人才能在荆棘丛生的人生路上收放自如。心里有了定数和对策，我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很快，院里主管空勤科思想政治工作及“空中防线”（防止飞行员空中逃跑的别称）的郑副政委和保卫科科长等一干人集体找我谈话，其要点有：一是正式给我的问题定性——这是一起严重的破坏损害“三忠于”活动的政治事件。我的言语辱骂、诋毁了毛主席的光辉形象，是反毛主席，反毛泽东思想的极其恶毒的错误言论，必须深刻检讨，彻底批判，严肃处理；二是为了树立毛主席的光辉形象，维护、捍卫“三忠于”活动的严肃性和纯洁性，为了教育大家从这一事件中吸取经验教训，责成我在全科室工休人员大会上先做深刻的自我检查，然后发动群众展开批判和思想斗争，进行帮教。至于对我以后的处理，他们说一要看我检讨的态度和深度，二要上报军区空军政治部保卫部和空１８师师部，最终由他们决定我的政治命运。听了他们的谈话，我心中暗暗叫苦，眼下似有黑云压城城欲催的来势，我的心理承受几乎要崩溃了，当时甚至做了可能被终生停飞的最坏思想准备，为挽救岌岌可危的政治命运，使自己的检讨能够过关，我请求他们在批斗大会前能给我两天的准备时间。
开我批斗大会那天，主持人先说明了会议的内容，要求和注意事项，然后让我首先发言做自我检查和批判，我按照事先早已充分准备并熟稔在胸的腹稿和层次，象悲剧演员出镜一样，脱稿依序而谈，我表情严肃，神色凝重，在摆事实，谈过程时，我坚持事件真象；在分析提高认识时，为满足领导们极左政治的需要，我故意提高嗓门，尽量从思想上拔高，措词和语气上加重，把自己臭骂得狗血淋头，把后果和影响说得危言耸听。但我每每在分析问题前都设置一个条件定语——“尽管当时自己是就事论事，纯粹针对镜框本身而言并无他意”。如此可以正视听，还事实以真象；在表达认错态度时，表情和语气诚惶诚恐，一付沉痛悲伤的小哭样，深刻忏悔自己不可饶恕的罪错，痛心疾首地啜泣对不起毛主席的恩情和党的培养，说到伤心动情处，涕泪俱下，语难为继，其煽情亦动人，其悲情亦悯人。
我打出的悲情牌，嬴得大家的同情，检讨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在接下来的群众发言批斗中，全场长时间冷场，没有人愿抢先发言，在主持者一再动员，催促下第一个跳出来发言的竟然就是以出卖我，也出卖其自身灵魂和良心邀功请赏的姓林的那厮，这个道貌岸然人面蛇心的政治小丑很善矫揉造作，他全然不顾及我的自身检讨情况，一出言就咄咄逼人，妄自以他最“革命”的思想立场，最骇人听闻的政治帽子对我横加斥责，肆意定罪，说什么我是“恶毒有意影射咒骂毛主席”，是对“毛主席、毛泽东思想的亵渎和背叛”，“是飞行员队伍中的政治败类”等等，政治污水浇得我抬不起头来。这兔崽子犹如一头政治斗兽，故意粗声大嗓地极尽政治谄媚，夸张之能事，以极端的政治矫情企图博取“政治觉悟高”、"对毛主席无限忠心忠诚”的桂冠，以获取一份出院时的优秀政治鉴定。但是，他的热脸蛋却贴了个冷屁股，大伙并不买他的帐，并不与他唱和同流，并不按他的基调起舞闹场，随后的群众发言完全改变了思路和基调，大家不但没有重炮轰我，反而语气亲和平缓，一致肯定我的检讨态度诚恳，认识深刻。有的还当场安慰我，希望我压力不要过大，放下思想包袱，轻装前进；更有仗义执言的好人引用毛主席“实事求是”、“治病救人”的思想和语录，请求院领导恰如其份地认定和处理此事，他（她）们认为我犯的错误属于政治思想不敏感，说话随意，并非有意或恶意针对毛主席，既然本人已深刻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及其后果，教育警示的目的已经达到，就不要做其他组织处理了。最后，会议主持者和院里头头不得不肯定了我的检查态度端正，认识深刻。至于组织处理，他们推说那是空18师的事，院方做为临时单位只能如实向有关方面反映情况，批斗会就这样草草收场了。看来，人性中的真善美依然存在。会后，大家私下里纷纷对我深表同情和理解；对姓林的那厮则投以厌恶和鄙视的目光，大家都视其为政治密探和“线人”，不敢与之接近。
值得顺便一提的是，我这次犯错的时机很不好，可以说正碰在风头浪尖上，因为此前不久空军独立二团有一名叫魏炳祥的侦察机飞行员因对现实政治不满，加之夫妻关系不好驾机出逃到了台湾，科里奉上级政治机关指示组织全体飞行员对其叛逃行为进行了声讨和批判，各级政工、保卫人员正加强对飞行人员政治思想的监控和强化“三忠于”教育，此时，他们正需要把我当反面活教材和“空中防线”的重点监控对象，以彰显政工成就和威力。
几天之后，我师师长沈科前来军区空军开会，他利用会议间隙专程来医院名为看我，实则与我核对、了解事件的真实情况，并进行谈话教育。还好，沈师长并没有给我施加压力，更没有给戴帽子、打棍子，他平和地说，由于我出言不慎，对外造成了不良政治影响，闹得各级政治机关都知道了，弄得师里也很被动，今后一定要引以为戒，不能再出类似事情了。至于师里领导对一个同志的看法和处理，会实事求是、客观全面地考虑。他让我打消各种顾虑，放下思想包袱，安心把病治好，回去还要好好继续飞行。他交待完这些就与我握别了。至此，我从师长举重若轻的口气里基本可以判定，师里不会对我作严厉的组织处理了，只要自己岌岌可危的政治生命能够保住，只要让我继续飞行，别的都在其次。对我而言，一场有生以来最黑暗、最惊心动魄的政治危机和思想风暴总算基本过去，我长长地倒吐了几口寒气，庆幸自己终于淌过了这潭浑水、深水。许多年后，每当我想起这段惊魂的日子，仍然恍如一场噩梦……
其实，在那个人迷信和崇拜登峰造极的岁月里，遭遇政治厄运的又岂止我一个，很多人的下场比我更悲哀、更凄惨！我的航校同学和战友王振槐是一个爱咬文嚼字、凡事都很较真，不向歪理屈服，宁折不弯的人，他很不同意林彪说的学习毛主席著作可以“立杆见影”的观点，他列举毛著学习积极分子陈然山（也是我们的战友）为例，陈学习毛著非常认真刻苦，常常念着毛主席语录上飞机，可飞行技术就是上不去，不是经常错忘动作，就是落地蹦蹦跳跳，大家为他提心吊胆，可见学习毛著并不能“立杆见影”。这本来是句真情实话，可给他带来的却是身败名裂的灭顶之灾，他因为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认错，先是无数次小会大会批判，后被当作死不悔改的“三反分子”（反毛主席、反毛泽东思想、反毛主席革命路线）予以彻底打倒，最终被开除党籍军籍，遣送回河南老家。领导还经常将他做为对飞行员“三忠于”教育的反面教材。也有与我的情形类似，在不知不觉的无意识中犯错惹祸的。象我们大队的中队长冯乔政在机场简易厕所大解时因忘带手纸，顺手将随身带的报纸撕下权当手纸用了，他当时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那时的报纸无处不是毛主席头像和语录，他丢在便坑的报纸被“三忠于”觉悟高的人看到了，立即层层上报，最后查实到他头上，成了重大政治事件。这可是直接侮辱、损害“红太阳”光辉形象的重大政治原则问题，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多次痛哭流涕地向毛主席像面壁请罪，接受没完没了的批斗，还被停飞了一个月，让其深刻反省并写出书面检讨。还有的同志打扫卫生不小心将毛主席的石膏像碰倒砸坏了，那也是毁坏“红太阳”光辉形象的重大政治问题，都要兴师问罪，决不轻易放过的。
总之，那年月政治上人人自危，时时提心吊胆，事事谨言慎行。人们生活得好苦闷，压抑和自闭，谁都不敢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思想和感受，一不留神，就会一失言成千古恨。
“觉人之诈不形于言，受人之侮不动于色。”明明被错误批斗者也只能三缄其口，即使是“三忠于”觉悟高，经常整别人的人，他也总有偶尔的疏忽，也有被别人抓住小辫子的时候，水无常态，人无常红。那时政治上飚升最快的红人，一夜之间也可能成为被打倒的对象。今天你高举拳头喊打倒别人，明天你自己也可能被别人打倒。许多曾经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往往象一场突然而至的夏日午后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夜之间红遍大街小巷，一夜之间又销声匿迹。滚滚红尘，世事沉浮难料。
虽然时移世易，事过境迁了许多年，但是广空医院遭遇的那场政治厄运在我的心里已镌刻下了深深的伤痕和烙印，留下了永远都无法消弥、挥之不去的梦魇和阴影。不过，“吃一堑，长一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事对我并非没有裨益，相反，我觉得它是我拥有的另一种精神和思想财富，它教会我许多别处学不到的东西，它使我感悟，让我聪慧，比如：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政治危机和麻烦；如何在生活中，特别是在陌生环境下提防人性丑陋的卑鄙小人的暗箭，结交知音知己；如何在逆境中以退为进、趋利避害保护自己以及学会承担和坚忍等等。一蹶不振，被不幸击倒才是最大的不幸。人生路上会有暗礁和险滩，当惊涛恶浪和暴风骤雨向你袭来时，千万别以为世界到了末日，一定要保持自己的坚韧和镇定，千万不要让屈辱和怨愤、沮丧和绝望主导你的思维，丧失你的理智，改变你的人性。人生历程中，顺境与逆境交织。顺境淡然，逆境泰然；逆风时避其狂狷；顺风时展其悠然。这才是智者的选择。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危机总会过去，生活还将继续。风暴的肆虐决不会长久，风雨过后是彩虹，柳暗花明又一村。
当我在广空医院身体和心灵遭遇双重“灾难”之时，身在南疆前线（遂溪）的航校老同学（也是多年的笔友、诗友）、空26师的潘泳海寄来书信并赋诗鼓励我，困难时刻的友情分外温馨、弥足珍贵，我当即作七律一首以谢战友深情。现摘抄如下：
七 律 答 战 友
1967年11月20日于广州空军医院
秋风萧瑟万木稀，病魔逞凶将人欺。
“斗私批修”学遇公，决胜恶疾争朝夕！
惠书千里闻尽喜，挚友衷肠动心肺。
安得身健归云乡，南疆天际可比翼？
（简注说明：第一句既指时令季节，也隐喻当时政治环境；病魔指身体和政治两种病魔。斗私批修借用当时政治口号，含有与己与人斗的双关之意。）
此诗寄给泳海战友之后，不久他又回复我一首：《复老友所赠七律之韵，凑成一首回赠之》，其诗如下：
时值隆冬闻春意，不是时早乃人奇。
精神焕发劲冲霄，主席思想显威力。
“斗私批修”共勉励，千里寄书与知己。
愿君康复还云乡，万里长空创新绩。
我俩的拙作虽不高深典雅，但彼此都能传情达意，也能反映当时的某种心境和愿望，可算是苦中作乐的一种革命浪漫主义吧。
（二十五）一段真情留心间，感时赋诗酬“女神”
真是祸不单行，就在我即将出院之际，又意外感染上痢疾，于是，我被转往传染科隔离治疗。这期间，我邂逅了一位让人心动、令我终生都难以忘怀的白衣天使。她叫柳梅，是刚从医科院校毕业分配来的实习医生，初次相见是她随同主治医生前来查房，罩着白大挂、捂着大口罩，也极少言语，让人完全不识庐山真面貌，初见的感觉是，她似乎需要理性的仰慕，将自己摆在神圣的高处，让君子远观而不让俗人亵视。几次正规的医患工作关系后，某天，她终于在工作之余脱去白大挂和口罩单独出现在我的病床前，我不由得眼睛为之一亮：她如同三月清徐而不失绵厚的风，清纯温馨而无妖艳的痕迹。一双水晶般清澈通透的丹凤眼让人倍感她的温柔和善良；高挑的身段既丰满又突显出优美的曲线；端庄大气、肤色红润的鸭蛋型脸蛋显露出北方姑娘特有的成熟和健康美。诚然，她没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惊艳，也并不是貌如天仙的婉约型美女，但她仪态沉稳而端庄，举止娴静而优雅，诸事拿捏有度，尤其是她的谈吐特别谦恭而温馨。她说话的语速舒缓，温柔得如同催眠曲，极富穿透和感染力。她那偶尔一现的盈盈浅笑，宛如蒙娜丽莎的微笑再现。她的恬静温婉、清丽照人如同一尊活着的维纳斯女神！与其说她的外貌人见人爱，倒不如说真正让人怦然心动的是她那特有的中国北方古典淑女式的气质和神态。坦白地说，见到脱去白大挂的她，我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这不就是年轻男人心目中的白雪公主，成熟男人追寻的贤妻良母吗！她清纯平实，举手投足、言谈笑颦间都不露痕迹地留给他人美好的神韵。但她在工作时，神情专注，举止沉稳，不苟言笑，以冷峻冷艳的形象示人，除了谈病情和治疗，从不言及其它。有些检查和治疗项目本来是护士的专业和职责，可她也总要亲力亲为，我不知她这样做是为了全面锻炼自己呢，还是给我的一份特殊关照。
随着相互熟悉，她在工作之余来病床前看望我的次数在增加，除了解关心我的病情外，她若隐若现地试探着了解我们飞行员的生活，也主动谈到她自己一些充满阳光的身世和经历、兴趣与爱好，有时，她还找一些最新的社会话题与我探讨，委婉地试探我对某些敏感事物的看法。刚刚经历过肉体与灵魂之痛的我，还尚未完全从心理阴影中走去，体验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后，面对眼前这位善良美丽、热情温柔的天使，与其恳谈交流也是给心灵疗伤和抚慰，要知道，男儿虽有阳刚，有时也脆弱，也柔肠啊，坦白地说，我的潜意识已无法抗拒她那美丽、温柔和真诚的诱惑，只好权且把她当作最好的“革命同志”和红颜知己，以真诚的君子之心相待，与其推心置腹地谈吐。渐渐地我感觉她在欣赏、靠近我，她来病房的频率越来越高。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痢疾已经治愈，再观察两天就可以转回空勤科了。就在我将要离开传染科的前一天下午，她悄然来到我的病房，见没有外人，她怯生生地、声调极其轻微温柔地征询我的意见：“今天晚饭后我请你一起出去走走，散散步可以吗？我有话要跟你聊聊。”我点了点头。她刚要离去，随即又以女性特有的细心补充了一句：“记着，最好别穿病号服，着便装或军装出来方便些。”（因当时院方规定，医患之间男女关系不能过于亲密）我再次点头认可。她狡黠地朝我回眸莞尔一笑，双颊泛起了两片红晕，一闪身就行色匆匆地离去了。
晚七时左右，夜幕降临。我们如约在医院的后门处相会，她引领着我沿院墙边的小路缓缓向一处僻静的凉亭走去，那是白天人们纳凉休闲的处所，此时已悄无人影。在片刻的沉寂和拘谨之后，她终于拿出勇气，放下了女性的矜持和羞涩，开始拉开话匣，侃侃而谈。显然，谈话内容和顺序她是早就深思熟虑，打好腹稿的。她先说了一通客气话，几乎把我吹得晕乎乎的，说是在这段相处交往中认识我很荣幸，说我不仅外表长得英俊儒雅，而且人品好，为人正直，坦诚，思想睿智、聪明，谈吐幽默而有文采，是难得一遇的好男人，希望我能成为她的朋友或兄长，帮助她释疑解惑，指明人生路上的迷津。接着她谈了自己的个人问题，说是半年前经人介绍认识了我师一名北方籍的新飞行员并与之谈恋爱，后来她发现对方另有新爱，便果断地离开了他。为此，她失恋，痛苦，希望我能帮她摆脱当前的苦恼和困境。情商并不愚笨的我，对她这番话的弦外之音是清楚的，显然她已对我暗生情愫，她是在曲意婉转地向我抛送试探气球，向我示爱。对此我虽然心知肚明，但既然人家没有挑明，我又岂能抢先捅破这层窗户纸呢！弄不好会成自作多情，使双方都尴尬的。
我们在凉亭的板凳上并列而坐，起初保持着一段距离，说着说着，她似乎青春萌动，激情洋溢，身体忘情而不露形色地向我挪动、贴近，一如小鸟依人。面临美丽诱惑，面对身边“女神”即将来临的投怀送抱，我只要把心猿意马的缰绳松一下，将情感的闸门稍微洞开一线，就会立即将她拥入怀抱，我想那也许正是她当时所企求的。可此时道德的底线，理智的利剑强烈地警醒，束缚我必须果断地将不能修成正果的情愫戛然掐灭，我努力强制自己正襟危坐，与她保持着适当距离，我不能亵渎和伤害眼前这位圣洁的“女神”，更不能伤害远在家乡的妻子！感情不是随心而动的玩物，绝不能越轨，一定要对得起两个善良的女人。我认真地思考和回答她的诉求，我说，我一定尽力帮助你寻找一位有情、有才、有担当的白马王子，以便早些抚平你感情上的伤口。接着我询问她择偶需要什么样的条件和标准。她当即表示愿意接受我的好意安排，在提择偶条件时，她直言不讳地说是喜欢南方人，她认为南方人聪明而有灵性，细腻而懂感情，北方人粗鲁倔强，只是傻大个，没有情调和韵味。我说，你自己是北方人，部队的北方籍飞行员很多，为何不找个老乡？她说，正因为自己是北方人，很清楚北方男人的臭毛病，所以找个南方人才能优势互补。在职业选择上，她一口咬定非飞行员不嫁。我说飞行员的职业风险很大，你不怕当寡妇？她说，人家自己都豁出命去飞，女人怎能那么自私！在城乡喜好上，她要嫁农村出身的，我说你自己出身城市，为何看中乡下出来的人?她说，乡下苦出身的人知冷知热、会关心人，更有吃苦耐劳精神，容易克服生活中的困难。她提的这些择偶条件，显然是有针对性的，一切都似乎冲我而来。最后，言语和感情一向委婉含蓄、不显山、不露水的她竟然话外有话地晓喻我：“最好能找一个象你这样的英俊又有才华、儒雅又懂感情的人。”我一时语塞，窘困，只好回以尴尬的苦笑。沉默片刻，突然间，她从怀里掏出一张早就准备好了的半身玉照，深情地递给我，说是给我留个纪念，希望我不要拒绝和见笑（那年月的年轻男女主动向对方赠送单人照片通常是示爱的举动。）我对她此举毫无精神准备，一时有些举止失措，但很快镇定下来，我马上礼貌而珍重地接受了她的照片。此时，该轮到我出牌了，为了礼尚往来，更为了让她知道我的“老底”，我赶紧仓促地从随身携带的钱包里取出了仅有的一张我与妻子合影的全身生活照回赠给她，并告诉她影中的女主人是我的已婚两年的妻子。她惊异地“啊”了一声，那一瞬间她如同受了重击，仿佛失魂落魄。片刻的窘顿、沉默后她如梦初醒，终于明白了我为什么总回避她传递的爱的暗示。她努力调整情绪使自己镇定了下来，借着不远处的路灯余光，端详着我送的照片，故作平静地说：“你们这一对好漂亮，一定很幸福的吧？我真羡慕你们，衷心祝福你们！”不难看出，她的祝福中隐秘着难言的失落和黯然神伤的悲情。此时的我，精神倒如释重负，干脆痛快淋漓地向她坦露自己的心声：“柳医生，你是我人生中至今为止遇到过的最优秀的女性，如果我是个没主的自由身，一定会一百次、一千次地选择你，只可惜相见恨晚，我们没有缘份，我已经没有爱你的权力了，就让我们保持纯洁的革命同志的友情吧。我会为你未来的幸福助力和祝福的。”
是的，男女之间的情爱是单指向的，不允许多对象的出现。所以爱情是沉重的，它意味着道德、责任和义务。该固守的要沉重地固守；该放弃的，要沉重地放弃！为了固守旧爱，我不得不沉重地放弃垂手可得的新爱。而友情是多指向的，现在我只剩下选择友情的权力了。
第二天，我就以她的名字“柳梅”作五律藏头诗赠送之，她欣然接受。后来听说她一直珍藏此诗并将它带到了遥远的异国他乡（她后来曾去国外支医）。现将此诗摘抄如下：
（一）
柳瘦风雪飘，梅肥姿更娇。
莫道春色美，晚冬景独好。
（二）
好花开太傲，难得伴她笑。
寻遍春夏秋，到冬孤芳俏。
（说明：两首诗每句的第一个字连续起来就是：柳梅莫晚，好难寻到。寓意韶光易逝，青春不再，女大当嫁，择偶条件太高是很难找到的。这是二首浸透真挚友情的劝勉诗。）
时光顺流到70年代中期，一次我单独执行飞行任务去南方某机场，无意中得知我曾经心仪的梦中“女神”柳梅就在该基地供职，我立即寻访到她家中，我的蓦然造访，让她惊喜异常，兴奋不已，正是：真情相聚，不胜依依，岁月流转，唏嘘感叹。此时的“女神”脸上已多了几分岁月的风尘和干练，她象月季花一样静静地在这里扎根，默默地绽放着生命的美丽。她现已身为人妇，夫婿是一位基层干部，膝下已有一幼子。不过命运好象故意同她开了一个玩笑，夫婿恰好是她最不愿嫁的北方老乡，不过那都是彼一时此一时的事了，看到她现在家庭生活很幸福，我的欠疚和担心也就释怀了。她重情重义，象对待久别的亲人一样接待我。只是相逢已太迟，相聚又离别。光阴荏苒，岁月如流，但愿真情长在，道一声“珍重再见”，此后彼此再也没能见面了。
一次美丽的邂逅，一段若隐若明的暗恋，一朵情路中的美丽花絮。我曾经让它尘封了数十年，“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现在自曝出来，心情倒觉清爽舒畅，也算是对一段旧情的纪念。并非我往昔风流倜傥，狂放不羁，更不是今朝老夫聊发少年狂，人世间有许多美好的事物，美好的情感，不一定非要染指，非要去占有，那样反而亵渎了它的圣洁，损坏了它美丽多彩的皂圈，失去了审美的视角和距离。心灵相通是美，相互欣赏是美，时空阻隔更是遥远的距离之美。在经历漫漫人生风雨之后，回忆回味过往岁月的情感心路和美好邂逅，不啻是人生的尝心乐事，它有如品味一壶陈年佳酿，香醇无比；它有如品闻茉莉散发的悠悠清香，细微而沁入心田。
这是一段似爱非爱，似恋非恋，说不清道不明，但却让人黯然销魂的浪漫而冷艳的复杂情感。往事如烟云，每当我沉醉在似梦非梦的丝丝回忆中，就恍惚看到那位试图向我托付终身的“女神”含情脉脉地朝我款款走来，她的一颦一笑、一语一言，一似筝音流水滑过眼前耳畔，她是那么美好，那么楚楚动人！柳梅，她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历久弥新，她是值得我回味、欣赏和纪念的女人……
有人说，感情和婚姻的区别在于：一个是美丽的心跳和激动；一个是平淡的生活和责任。把美丽放弃，让那份情感永远尘封在内心深处做为一辈子的回忆；将平淡生活继续，好男人永远应该承担婚姻和家庭的责任！
人生路上会有许多诱惑和欲望，要学会放弃，学会珍藏。感情浪漫而又专一是许多男人难以两全其美地做到的，它是超凡脱俗的境界，是一种不为欲望和利害所左右的旷达心态，我孜孜追求的就是这种境界！
（二十六）归队
历尽风波和劫难，年底我终于身体康复离开羊城返回部队。此时，部队刚刚从广西前线调防回到大托铺基地。在医院说错话挨批斗的事情，我原原本本地向基层领导作了汇报，其实情况他们早已知道了，因为师里已定了调子，团和大队的基层领导只是从思想上适度敲打和提醒了一下我，并没有象医院那样兴师问罪将我往死里折腾，更未作任何组织处理。此时我感到自己部队很温暖，战友情谊很可贵。鱼，终究离不开给予它生命之源的水；鹰，终究离不开给予它希望之源的天空；飞行员最眷恋、最难以割舍的是展示事业和豪情的战鹰和蓝天，我终于走出了挫折和阴影，又重新翱翔于蓝天，重新投入到正常的生活之中。此后数年，我的活动区域基本在长沙——广西两地之间轮流驻防。长沙大托铺是我的后方基地，广西南宁、田阳和宁明则是我的前线基地，时间大体各占一半。
（二十七）迷信与造神
1968年夏秋，我身在南宁，其时“三忠于”活动一浪高过一浪，毛主席在北京每接见个什么造反派头头、毛著学习积极份子代表、工人宣传队代表或是发表一两句新的“最高指示”，即便是深更半夜传来的消息，部队都要象受领紧急战斗任务一样，立即起床紧急集合，毫不延误地同全国人民一起普天同庆。人们疯狂地敲锣打鼓、高呼革命口号，彻夜不眠，如同共赴一个全国性的大型政治庙会。在这通霄的庆祝活动中，人人都必须表决心、献忠心：步步紧跟毛主席，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每人还都要把自己当时的心情和态度用诗歌形式表达，张贴出来。这里信手拈来当年我即景应时的“忠字诗”二首：
（1）全国山河一片红，天上地下一个“忠”。誓为统帅守南疆，激战云天立新功.
（2）踏破云海千重浪，忠于统帅不迷航。誓死保卫毛主席，红心永远向太阳。
政治口号式的应事之作都是领导布置的政治任务，写得好赖是水平问题，不会有人计较，若不写不颂可就是政治态度和对毛主席的感情问题，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必须人人动笔，无一能免。可怜少数文化底子薄，根本不懂诗词格律和韵味的大老粗们为写一首“忠字诗”往往憋出一身热汗，拿出的还只是几句政治口号，而且居然还要上台朗诵，真叫人忍俊不禁，几乎笑掉大牙了。至于“忠字歌”，那更是不能离口的，《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及各种毛主席语录歌、诗词歌此起彼伏，被人们千万次地重复疯唱不停；有歌必有舞，“忠字舞”是人人必须演练的基本功，好在舞步舞姿也简单，先是念叨几句毛主席语录，走几个“雄纠纠，气昂昂”的快步，然后来一个跨越式的旁弓步，左手握拳紧贴胸口，右手持“红宝书”(语录本）向天一挥，就是一个标准的“忠字舞”的造型动作了，妇孺老幼均可几分钟学会。
最可笑、最经典的红色幽默是“金芒果”事件。这年八月，毛主席将他人做为礼品送给自己的几只芒果转送给首都高校的工人宣传队（简称工宣队），此事经新华社报道后，立即成了毛主席对工人阶级的巨大关怀的政治事件，中央“文革”独具心裁、责令有关部门复制了几只蜡质的芒果，尊称为“金芒果”，安放在用有机玻璃精制而成的箱子里，用专机运送到全国各地，供党、政、军、群轮流迎送，朝拜和瞻仰。为迎接从北京派专机送来的“金芒果”，广西方面组织数万人在南宁机场迎候，我们当然也在其中。那天天公好象恼怒了，故意不成人之美，专机抵达时，机场上空阴云密布，淫雨霏霏。我们统一着整齐簇新的军装，全身浇得活象落水鸡，但谁也不敢有半句牢骚和怨言。载有“金芒果”的伊尔—18专机（当时国内最好的客机）在雨雾中复飞了两次才勉强摇摇晃晃地落地了。那一刻，人们挥舞“红宝书”疯狂地跳跃、欢呼，随即机场上举行了隆重的迎接仪式，人们鼓乐喧天，载歌载舞（当然都是“忠字歌”、“忠字舞”），几万双手臂高举起的“红宝书”真的把机场变成了“红海洋”，“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等口号声响彻机场上空，那只“金芒果”仿佛就是毛主席的化身，它比神物还神秘，还至高无尚千百倍！它受到的顶礼膜拜和政治礼遇既是史无前例，也恐将是空前绝后的。仪式过后，“金芒果”在武装卫队的护送下，轮流在南宁各大党、政、军机关供人们朝拜和瞻仰。今天看来，这不过是一场别有用心的人制造的荒诞不经的政治闹剧，后来的人们是无法想象和理解的。
这是一场人为的造神运动，其始作俑者是林彪和“四人帮”（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他们以中央“文革”的名义，挟天子令诸侯，打着“红旗”反红旗，借造神运动割裂、毒化毛主席与群众的关系，陷毛主席为孤家寡人，同时树立自己威信，佯装成唯他们是最忠于毛主席的接班人，为其篡党夺权做准备。毛主席晚年已识破他们的阴谋，公开告诉全党：“四个伟大（指林彪呼喊他为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航手）讨嫌！”这是毛主席对造神运动的抵制和批判。
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的初衷是用群众运动的方式教育全党、全国人民不忘初心，永保红色江山不变质，可是运动发启后被坏人和阴谋家利用了，许多匪夷所思的行为和做法，完全违背了毛主席的本意。值得一提的是，在红色迷信与造神运动顶峰造极的同时，“文革”时期的另一个怪胎——各地造反派组织的武斗，也不断“提质”升级，他们制造的血案，造成的损失触目惊心、令人发指。虽不是战争，却胜似战争。1968年9月4日，我们曾集体参观了南宁市《盘据在展览馆内一小撮阶级敌人罪行展览》，亲眼目睹了南宁市当时最有名的造反派组织“4、22”所制造的骇人听闻的滔天罪行，他们集打、砸、抢、抓、烧、杀、奸之大成，将南宁市32条街道烧成灰烬，致使5万多居民无家可归，烧毁各类船只150多艘，损毁公共财物不计其数，仅市百货公司一处的损失就达150多万元。他们盘据在自治区展览馆内，凭借从军队抢夺来的各类武器弹药，构筑防御工事和地道负隅顽抗到底，最后，毛主席亲自批示发布“7、3”通告，动用军事手段才将其一举摧毁。从参观现场回部队，我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当晚作七律一首以纪之：
断墙残壁弹洞密，魔窟狼窝起杀机。
腥风血雨尸骨臭，惨绝人寰独有奇。
天怒人怨民心激，“七三”令下妖魔泣。
安得铁腕平武斗，天下太平百姓喜。
（1968年9月4日于南宁）
（二十八）红色邮件惹事端
当时，人们相互送礼的最高规格和境界是三件宝物：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像章。领导号令大家每人至少要给家人或亲友寄送一套毛泽东选集和毛主席语录。我当然要积极响应号召，在包装时，因选集和语录本的规格大小不同，重叠处形成较大空隙。为了使外观更方整成型，我随意将几块空勤灶发给我们的，用锡铂纸简易包装的巧克力塞入空隙里，包好之后我就随即在营区旁的邮政所寄出去了。大约半月之后，麻烦来了，一天，团政委直接找我谈话，他开门见山地问我：你在往家里的毛著邮件里，夹带别的什么东西没有"?我愣了愣，心想坏事了，准是巧克力出了问题。我诚惶诚恐地如实作了回答。政委告诉我，由于邮件中的巧克力在高温运输途中融化，严重污染了红宝书，邮局的革命同志觉悟很高，他们凭邮件上的真实地址和姓名追查到了部队和我的头上，此事给部队丢了丑，抹了黑。部队领导和邮局同志商议认为，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性错误：第一，它直接污染了红宝书，玷污了毛泽东思想的光辉，夹寄巧克力的行为极不严肃；第二，寄红宝书是免费的，在其中掺夹其它东西是假公济私行为，掺进去的东西是私字，是私心，是对毛主席的不忠。因此决定：
（1）由我亲自去邮局向其工作人员当面陪礼道歉并作深刻检讨，同时按普通邮件补交邮件资费；
（2）在全团飞行员参加的政治学习会议上就此做深刻检查，主动亮思想，找根源，斗私心。
这次邮件事件出现也是我始料未及的，好在有了在医院“挨整”的经历，我倒也脸皮厚了，承受力强了，遇事处变不惊了，学得有点老油条了，加之一贯对我宠爱有加的赵德安副师长依然在当地主持全面工作，他或明或暗地呵护着我，尽量让基层领导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此，我较快地迈过了这一关。不过事后想来，我对自己的错误行为挺痛心，很后悔的，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由于自己的言行不慎，两次都撞在风口浪尖上，犯下了“政治性错误”，在领导面前听训斥，在群众跟前作检讨，多么狼狈和没面子！自己平素生活上也算细心精明，政治思想上也还敏锐，聪慧，为什么处理具体事情时就屡屡犯糊涂，做傻事呢？那一阵，我不断否定、臭骂自己，很为自己因小事在政治上失分而惋惜。也许这就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道理使然吧，何况自己还根本算不了智者。
人啊，就是不断在错误中成长，在挫折中前行。聪明的人只不过是善于记取教训，不犯或少犯重复性错误罢了。漫漫人生路，每个人都在长路上跋涉，摸索，期间，总会有意外有急拐，有凹凸不平，有踉跄跌倒。假如人生旧路可以重走，自己一定不会再犯那么多的错，必定会少一些遗憾，多几份精彩。当然，事物还有它的另一面，劲风若没有阻挡物的被摧，显现不出它的力度。生活若没有那么多的磕碰和摔打，也许就品味不到人生的多种滋味，思想和品格也难以日臻成熟。
（二十九）从化有奇遇，怪事常困惑
斯年冬，我们去到广东从化疗养，刚一入院，领导就立即传达空军首长的内部机要指示：这里是国家级疗养区，我们毗邻多家中央疗养院，那里住着许多或被打倒，或徒挂虚职而无实权的“老头子”，他们都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满的元老派，大家一出门就会碰到他们在各处散步，届时，一不要主动搭讪和接触；二要站稳政治立场，不要受他们反动言论的影响，要保持飞行员队伍思想的高度纯洁和对“三忠于”的坚定信念。领导这么一定调，反例引起我的好奇心，我倒真想见见这些“老头子”到底是何许人，长的啥模样？
很快，我们在疗养区的各个路段和景点朝朝夕夕地与“老头子”们不期而遇，原来他们都是赫赫有名的开国元勋，是深受人们尊敬和爱戴的第一代革命家，他们中有朱德、陈毅、刘伯承、李富春、蔡畅、张鼎臣等等。为了执行领导的指示，我们不敢主动接近他们，但他们在与我们迎面相遇时，常常主动向我们点头示意，非常和蔼可亲，有时还寻问我们疗养生活过得怎么样，但从不谈“文化大革命”的话题。这些“老头子”名为在此疗养休息，实则是被闲置放逐打入冷宫，甚至与软禁无异。我不明白这些在新中国建立前后曾经叱咤风云，身经百战，为共和国创建过丰功伟绩、享誉中外的历史巨人们为什么会遭此冷遇？在那个非常的年代里，怪异的事物层出不穷：曾经身为共和国主席的刘少奇一夜之间成了“判徒”和“最大的走资派”。能征善战、屡建奇功、被毛主席赞为“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的彭德怀转眼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和反革命，他们相继被红卫兵、造反派无数次地揪斗，迫害致死。我心中有太多的困惑和迷惘，人世间的常情常理和常轨常规，仿佛都错乱颠倒了，整个社会都在上演一出令人齿寒的荒诞悲剧。由于自己也几度亲历并领教了“文革”中“政治错误”的滋味，有过扼腕之痛的教训，所以，纵然有满腔的愤世嫉俗之心，也要拼命压抑自己的真实情感和话语，一切都只能三缄其口，憋在心里，让心语慢慢地烂在肚里，或随时间的流逝而逐渐谈忘。不知这是人性的异化和沦丧呢，还是国之悲哀。
我对“文化大革命”的切肤之痛，不仅因自己的遭遇感同身受，而且还有着许多社会层面的非个人利害因素……
（三十）喜人为父
婚后的连年征战，我把精力和心思都投入到紧张激烈的对敌斗争中，“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每当飞赴海边防前线，每当战斗起飞，穿云透日巡天驱敌之时，我都有一种气冲霄汉，呐喊长啸的情感震撼，自觉寓国家社稷大义于人伦家庭和婚姻之上。这就是当年那个战斗年月的真实胸怀和心境。不过，岁月一久，特别是当部队返回后方基地正常训练时，我开始隐隐感到生活中似乎缺乏点家庭的天论之乐和儿女情长，我滋生生儿育女的念想了，我想早些拥有自己的孩子。结婚已好几年了，不见妻子有孕，我心里很纳闷。为排除自身的问题，我主动上医院做了自我检查，结果一切都正常。一个暑假，妻子来大托铺休假，我让她以飞行员家属的名义去衡阳空军459医院做一次彻底的妇科检查和治疗，果然，检查发现她的输卵管阻塞，当即做了通气术治疗。她返回大托铺后，对今后能否生育很没信心，我一面安慰她，同时自己也在心理上做了最坏的准备。
没成想，老天竟成人之美，她休假回去后不久便报来喜讯：居然怀孕了！我欣喜万分，等待欢天喜地做父亲。可不到两个月，又传来坏消息——她流产了。当她第二次怀孕时我立即四处购买保胎药寄给她，可结果还是与事无补，又一次习惯性流产了。当她第三次在大托铺确诊怀孕时，我立即下了狠心，一定要不计成本，不惜代价，千方百计保住这个孩子！为了万无一失，我安排她住进了部队卫生队休养所，一面休养，一面做保胎治疗。为了保胎的需要，在部队领导的大力支持和干预下，特将她的工作从溆浦调入长沙。这样，经过几个月的悉心调养，终于保住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为做好产期准备，我早早将岳母娘接来部队，并准备了一个虽然简朴，却也一应俱全的小小安乐窝，以迎接即将降临人世的小天使。
1970年“五一”节假前，大腹便便的妻子从市内书三小（即书院路第三小学）回机场过节，此时她已临近预产期了。“五一”深夜，昏睡中的我迷迷糊糊感觉出床单湿了一大片，我立即叫醒熟睡中的妻子，询问出了什么状况，她“啊呀”一声惊叫起来：不好了，是羊水破了，我要生孩子了！我立即亮灯起床，急急将邻栋而住的卫生队老护士李长井叫来，她查看了情况后果断地以卫生队的名义为我叫来了值班救护车。她建议我立即送产妇去市三医院生产，她说，羊水先破通常比较难产，地方医院临床经验丰富、安全有保证。慌乱中的我一切都按李护士的吩咐行事。
市三医院宽敞的待产室里同时躺着好几位待产妇，我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妻子床前，看着她面部紧张痛苦的表情，我真不知该如何替她分担和排遣分娩前的阵痛。她紧紧抓住我的手，仿佛要从我的手心里寻求支撑和力量，我也紧紧攥住她的手掌，以此给她安慰和鼓励。当时，我巴不得孩子能够立即出世，使她早些从分娩前的阵阵痛苦中得以解脱。医生不间断地检查她的宫缩情况，等待生产时刻的到来。临近5月2日中午时刻，她才被送进产房，因产房内同时有两位产妇在分娩，医生不让男同胞进去守护，她们叫我在产房门外的医护人员办公桌前坐下等候，有事随叫随到，不得离开。等待，那真是焦躁不安的等待，因一晚未眠，身体已十分困倦，我索性趁机打个盹。头刚一伏上桌面就进入了甜美的梦幻世界……在机场附近的田野陌道上，轻风柔云与我们相伴，妻子在前面如电影中的慢镜头般奔跑着，不时回头来张望我们，我的脖颈上骑着我们的小丫丫，我攥着她的两只小手一路小跑，她嘻嘻哈哈，笑声咯咯，嗲声嗲气地叫喊着“爸爸”，我随手采了一朵野花递给她，她奶声奶气地问我花儿为什么是红的，为什么开在这里，为什么……她那没完没了的“为什么”问得我既开心又好笑，我们徜徉在和煦的春风里，明媚的阳光下，芬芳的田野中，畅享着美好的田园风光和初为人父的喜悦，类似的梦境自从妻子怀孕后我曾经有过多次，奇怪的是，每次所梦都是女孩，这可能与我当时比较喜欢女孩有关，我一直觉得女孩比男孩听话，好带，长大后也更会痛爱、孝敬父母。正当我沉醉在女孩的美梦中喜滋滋、乐悠悠时，猛然有人在拍打我的后背，我揉了揉睡眼惺松的双眼回头一望，正是接生的医生在招呼我，“恭喜你做爸爸了，你的爱人生了个妹子”，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好梦果然成真！我按奈不住极度喜悦激动的心情，一时忘了禁忌和害羞，随手撩开产房的门帘，一个箭步窜了进去，医护人员似乎很理解我的心情，她们不但不赶我出去，还主动将已经包裹好了的婴儿抱到我跟前让我仔细端详，一位护士还牵强附会地朝我说：“妹子长得好像你咯！”其实当时女儿的小红脸蛋与别人家的婴儿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活像一个红肉蛋。护士让我过目验收后，便在孩子身上做了识别记号，并将其安顿在婴儿箱内。此时，我把目光转向妻子，她还躺在产床上，模样十分疲惫而狼狈，胎盘的一部分垂落在体外，一部分还在体内，我不无感激地慰问她：“你吃苦了!”
她的脸上绽放出胜利的喜悦和轻松的笑容：“现在已好多了，终于为你把女儿生下来了”。俗话说，“儿奔生，娘奔死”，生孩子对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更何况这是头胎又不顺产（孩子胎位不正，脚先出来），现在总算母女平安，我和妻子都深深松了一口气，我们终于成就了为人父母的人生大事，心中洋溢着喜悦，充满了期待，小生命是我们传奇爱情和婚姻的结晶，珍惜，呵护她健康成长将是我们未来的重任。她来之不易，我们视她为珍奇之物，更期望她的童年和未来冰清玉洁，美好无瑕，我老早就为她拟好了名字——胡琦。其时我刚过“而立”之年，30岁身为人父自然喜不自禁。顺便一提的是，与妻子同时待产的一对盲人夫妻，生下了一个男孩，与我们素不相识的盲人夫妻的男孩，长大后竟与我们的女儿 成了中学时期的同班同学。
女儿在岳母和我们的抚育下正常成长着，小时虽常有感冒、咳嗽、头痛脑热之类的小毛病，其中最严重的是出麻诊，但由于部队医疗条件较好，治疗及时，倒也安然无事。其中一次最大的意外是在书三小玩弄通蜂窝媒的细铁丝不慎戳进了自己的眼睛，当时可把我们吓坏了，很担心她留下残疾，可经及时治疗，她好得很利索。
小女聪颖伶俐，活泼可爱。每天晚饭后我都要急匆匆地自空勤灶直奔家中，将灶上发给飞行员的水果省下自己不吃，带回家优先给她享用，起初用勺子刮成瓤喂她，等她慢慢长大些了，就用小刀削成小片喂吃。再后来就切成小块由她自己用小手拿着，撅着小嘴，憨头憨脑地慢慢啃吃，琦丫头的每一步成长，至今都历历在目，她的噫呀学语，蹒跚学步的情景永远都溶进我的记忆：那是在书三小一个春夏之交的日子里，当我用洗澡毛巾轻轻勒住她的胸背，从身后拎着鼓励她前行时，她活像一只刚出蛋壳的小鸭子摇摇摆摆好不容易迈出几步，稀疏的头发吓得竖立起来，汗珠儿缀满了发际发根，我不断鼓励她，悄悄地逐渐减小撒开手头拎着的力量，当看到她完全凭着自身的勇气和力量迈出蹒跚的几步时，我的心情有难以言喻的兴奋和快慰，她在人生的漫漫长路上开始起步，开始前行了！尽管日后她会有许多磕磕绊绊，跌跌撞撞，但毕竟迈出了可贵的第一步！当然，小丫头也有偶尔令我心烦意乱的时候，有时一家人坐在大众广庭的电影场看放影或演出，四周都是部队，她却哼哼唧唧吵着要回家或提出其它难办的要求，当现场无法哄住她时，气极败坏的我不得不拿出“严父”的威严使用“武力解决”——抱出场外，拍她几巴掌屁股，再辅以厉声威胁和恐吓：“再哭就把你丢在这里，让坏蛋把你捉去！”这时她只好万分委屈地小声啜泣。出于职业军人的秉性及年轻气盛，当年我并不以为自己这种教训孩子的方式方法有什么不对和过错。
凭心而论，琦丫头的成长过程，岳母功不可灭。那几年，岳母将其全部心血都耗在琦的身上了，她具有多年为他人做保姆的经验，又把对晚辈的千种宠爱，万般希冀系于琦丫头一人，她对琦的护犊舐犊之情绝不亚于别的祖辈，她甚至视琦为自己的专有之爱，无论其调教管理的方式方法是否恰当科学，都不许我和妻子说三道四半句，她自己烦躁和来气时可以对孩子有打骂行为，但却容不得同样的行为在我身上发生。
岳母与我共处得并不和谐。也许是因为她多年一人独处养成了孤僻冷峻的性格，也许是为了维持做“大人”的威严形象，无论我平常妈妈前、妈妈后的喊得多么响，多么甜，也无论我怎么讨好，巴结她，她都极少在我面前露过笑脸，更不要说有句赞扬或体贴的话语了。我每次回到家中，她要么诉说缺少和需要某种东西，让我尽快弄来，要么就说某某家的自留地搞得如何如何的好，要我也赶快去把自家菜地种好。一周难得的一天休息和平日晚饭后的一小时自由活动时间，我基本都泡在自留地了，当然，只要我卖力地下地劳动种菜，回家她准有香喷喷的饭菜招待我。（她会做几道拿手的好菜）岳母孤傲要强的性格和讲话居高凌下的语气常常叫我难以适应，尤其当我们夫妻吵架或闹矛盾时，她常常不分青红姹白站在自己女儿一边共同对付我，叫我很无奈，也很反感。她有时出语很伤人，我的脾气个性也不好，当无法忍受时，偶尔也对她有过顶嘴和不恭。我尽量让自己超越个人感情的好恶，客观公正地对待岳母，不管怎样，她对琦丫头的付出，对家庭的奉献，我是充分理解和尊重的。她膝下无子，我心甘情愿承担起儿子应做的一切。为了让她高兴，我们让孩子从一开始噫呀学语就管她叫“奶奶”，她也十分乐意接受这一称呼。我那时的工资长达十几年不变，一直是每月72.5元，我每月拿出50元做为岳母和孩子的生活费（妻子每月只有20多元，基本只够自身生活费），余下的22.5元我要用来储蓄（以备急用），贴补老家父母生活费及自己的零花。节假日我可以从空勤灶领回一天所需的生活物资（每天猪肉、鸡蛋、面粉各一斤及水果、蔬菜若干等），基本够全家吃一天的，这在当时那个生活物资十分匮乏，肉蛋、粮均凭票限量供应的年月，与横向比较，我们小家庭的物质生活算得上中等水平了，依我之见（妻子的见解与我大不相同），小日子过得还滋润，尤其节假日一家人相聚一堂，只要不引发口角和“战争”，倒也觉得其乐融融，不乏温馨。
（三十一）儿子出世喜上眉梢，家庭大战方寸全乱
就在琦丫头一岁多一点，刚刚能说会走之时，妻子意外怀孕了，虽然当时国家没有计划生育的要求，但我们自己却很为难：“要这个孩子吧，家庭的人力物力资源都觉短缺，负担和压力会很重；做掉吧，妻子本来就有习惯性流产的毛病，况且年龄也较大了，将来再想要孩子难度就更大了，何况，人家与我条件相同的，大都也养了两个，甚至三个孩子。经过几番利弊权衡之后，我们决心要定这个孩子了。岳母得知我们的想法和打算后，明确对我们表态：你们要不要第二个孩子是你们自己的事，反正我只能带胡琦一个，我不是犁田的牛，牛也不能同时拉两个犁，你们如果要生，自己另找人带，不关我的事”。
尽管她的表态言辞稍觉生硬，但我还是理解和尊重她的想法，她带琦丫头这一年多来身心已经很疲惫，况且也是年近60左右的人了，等丫头大些后，她该好好休息一下了。随着妻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第二个孩子的抚养问题时时困扰着我：请保姆吧，一是经济负担难以承受，二是当时根本没有保姆市场，找人很难，让我的母亲来队吧，她是多子女的农家主妇，家务繁重难以抽身。即使勉强能来，我只有两间各为9平方的小房，如何容得下身，更让我担心的是，岳母的脾气个性很犟，说话口大气粗，过于直爽，还动辄爱教训人。而我的母亲是一个极注重细微末节，生性敏感，自尊心很强的人，她们俩亲家母搅在一起，只怕水火难以共处，谁也难料会闹出什么后果！为了“探路”，我先写信给父母，讲了自己面临的实际困难，并恳请他（她）们帮助。他们很快回了话，态度出乎意外的明朗和热心，他们称，有孙子带是他（她）们的福气，一切听由我们安排，随叫随到，既可短期来部队带，也可长期在乡下带，由我们决定就是。父母总算是为我分了忧，解了难。经与妻子商量，我们初步设计了一个“三段式”抚养第二个孩子的方案：月子和产假阶段由我母亲到部队来带；妻子上班后的哺乳期内，白天请人带（半托），晚上接回妻子自己带；哺乳期过后送交乡下由父母带。这个方案得到各方的认同。
不巧的是，就在妻子的预产期不足一个月的时候，在一次飞行人员的例行体检中，发现我疑似患有十二指肠球部溃疡，对普通人而言，这算不了什么大病，可按飞行员的健康标准就是大病了，必须立即停飞，住院检查治疗。我无奈地按部队的要求到广州空军458医院住院治疗。行前，我将家里的事情做了周密安排，告诉父母亲，在妻子预产期前一定要赶到长沙。同时重点交待妻子两件事：一是父母亲来到后要善待他（她）们，特别要主动搞好婆媳关系；二是若果生下的是男孩，就立即给我往医院发个电报。说心里话，第二胎我很希望是个男孩，如能这样我就儿女双全了。而且也可充分满足父母盼望孙子的心愿（他们都固有男孩才能传宗接代的传统思想）。我入院后约20天左右，果然收到妻子发来喜得贵子的电报，真是天遂人愿，大喜过望！孩子是我们夫妻二人生命的延续，也是胡家我辈兄弟姊妹中的第一个男丁，父母的心愿总算得以了却。我好想自己能早一天治愈出院见上我那未曾照面的儿子，亲上他几口。好容易熬到一个月后的疗程效果复检，检验报告却令人沮丧，我的十二指肠溃疡面尚未愈合，还需继续治疗（通常要2－3月才能治愈）。
正当我为疾病未愈，出院无望犯愁时，部队找我的长途电话打到了科里，当时的长话质量非常差，杂音很大，音量小而失真，听得并不太清楚，话筒那头好象是团政治处主任的声音，大意是无论病情是否好转，都要立即回部队一趟，因为家中矛盾闹得很大，非我本人回去处理不可！放下电话，我立即向科主任请求出院，院方在稍前已收到部队为我请假出院的电话，所以主任特许我的出院请求，但体检本上写明飞行暂不合格，必须经再住院（或疗养）治疗，待体检完全合格后才可重新参加飞行。在返湘途中，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揣测家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对各种矛盾的处理办法作了初步设想和准备，心想无论问题有多么严重都要心平气和地解决，不要让老人和月婆子精神遭受太大刺激。
到家后的第一要务是仔细端详、欣赏自己初生的儿子，小家伙因为出世已有个把月了，比琦丫头初到人世时个体更显粗大，形象也要清新，好看得多，尤其是他的五官轮廓鲜明悦目，我预料他未来一定青出于蓝胜于蓝，准是一个超越自己的小美男。我为自己拥有一个可爱的小公子而窃喜。不过，当我仔细查看他的小“鸡鸡”时，其两侧的小“蛋蛋”却异乎寻常地肿大，我不免有几丝担心，听老人说，这是月子里天气炎热，捂的东西过多，火气重引起的气肿，加强料理，慢慢自己会消下去的。这一说，我也就放心了。我早在医院就为这孩子取好了名字，自己在生儿育女的这一人生大事上可说是顺风顺雨，遂心如愿：盼女来女，想子得子，犹奏一曲生命的凯歌，我期望这孩子在未来的人生路上也能一路凯歌前行，故赐名胡凯，乳名就唤作凯凯。
接下来，我询问妻子和两位老人，家中到底出了什么大问题，以至部队领导将我从医院紧急召回？一谈到正题，她们全都情绪激动，各执一辞，当然都是强调己方有理。母亲泪眼朦胧地央求我：“多余的话我不想讲了，这里不是我吃饭的地方，昌儿，你赶快为我买好车票送我回家”。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平生第一次遇上这烫手的山芋，心里好犯难。我努力保持平静，对她们说，我是部队领导招乎回来的，我要先向领导汇报思想并听听他们的意见，在全面了解情况后，再表明我的态度和看法。随即我到部队报到并听取有关我的家庭情况介绍。当时，我们大队邹政委正好与我家是门对门的近邻，双方家庭共用一个公共厨房和门前的走廊做饭，两家的一举一动，对方都洞若观火，一清二楚。邹政委一直关心、周旋于我家的婆媳和两亲家母的矛盾纷争之中，他深感自己调解乏力，还协请团里领导出面做工作，仍无效果才建议团里将我召回。据参与调解我家矛盾的有关领导介绍，情况大体是这样：我去住院后，我的父母亲如约在爱人产前来到了长沙，在陪伴和照顾儿媳生产过程中，两亲家母之间已经有过龌龊和芥蒂，回到机场后，父亲自回老家了，两亲家母的关系一直处不好，别的小事难断是非，但岳母和爱人对待乡下母亲不够平等和尊重是被邻居们都看到的不争的事实（当时还有团里的一位副政委和参谋长均是邻居）。尤其不该的是，岳母竟然要求我母亲从老家自带粮票来，否则没有饭给她吃。就因为岳母这句话，母亲不敢与她们母女俩同桌吃饭，常常在她们母女吃饭时一人躲在墙头屋角悄悄哭泣落泪，邹政委等邻居们见状努力做调和工作，但各方均不听劝，成效甚微。母亲侍候“月婆子”（产妇）和孙子的苦和脏都不怕，但受不了亲家母的气，她感到人地两生，孤立无助，她执意请部队领导派人送她回家（她自己既没钱，也不会买车票），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家庭矛盾，领导不便替我做主，经研究只好暂时牺牲我的治疗，召回我来自己处理此事。领导们最后提示我：两位老人没文化，思想都很固执，工作比较难做；应该先做爱人的工作，她的态度如果端正了，要是会处理婆媳关系的话，她就会协助配合你做工作，其他问题就好解决了。我很认同领导们的看法。
回到家中，我先后单独与母亲、岳母、爱人三方进行真诚的对话和恳谈，但她们依然各执一词：母亲详述了自己怀着满腔热情撂下自家一屋人的家务事不管，前来照料“月婆子”和孙子却爱到种种不公对待，无论做事和吃饭，君兰母女都视她为乡下来的下人，实行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岳母说她没有自带粮票来，是白吃她们的口粮，她更是过不得想，她认为，自己虽没带粮票，但吃两个孩子的粮食指标就足够了（因孩子吃得少，当时还余下不少粮食指标），更何况部队还因为她的到来专门又救济补贴了我家足额的粮票，足够她一人吃上一年半载的。母亲忍受不了吃乞讨饭、讨嫌饭的境遇，她一天都不想在这个家呆下去，要我立即送她走，她连诉带泣、满腹屈辱溢于言表。岳母倒是理直气壮，她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认为我母亲到这里来就是做事干活的，两个孩子她已经带了头一个，第二个就该轮给她了；分开吃饭是因为“月婆子”待遇特殊，自己是搭着“月婆子”一起吃的；她自己是城镇户口，有粮食指标，她是吃自己饭为我做事，而我母亲自己完全没有口粮，是靠沾她和孩子的光才有饭吃，让其自带粮票来没有什么不对的。她觉得我母亲是小题大做，依仗儿子的势力借故来整她。妻子更加大倒苦水，她认为自己夹在两个母亲中间里外不是人，两面不讨好，她大喊冤屈，还送给我许多“帽子”，什么“偏信偏听”啦，“护着自己的老娘”啦，“看着我们母女过好一点不服气”啦等等，她甚至连承认某些基本事实的勇气都不如岳母娘，她比较习惯的思维方式是将自己不喜欢的人想得很坏，想得很阴暗，她认为这一切家庭矛盾的产生都是我母亲一人制造的，是母亲用计谋和眼泪赢得了邻居和部队领导的同情与偏信，是母亲在我面前“措烂话”（讲坏话），要我“整”她母女俩（她对母亲的这一基本定论和看法此后若干年一直都没有改变）。秉承领导“先做妻子的工作”意图，在听完妻子的综合表述后，我态度鲜明地对她表达自己的看法：乡下母亲（为了区分两个母亲的称呼，我们通常在“母亲”前面加上“乡下”或“城里”的定语）并不象你想象的那样阴暗，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最了解。这次家庭矛盾的起因和要害就是城里母亲（岳母）放话要求乡下母亲自带粮票，否则没饭给她吃。我认为这话讲得不近人情，不合情理，乡下母亲辛辛苦苦前来带孙子和照料“月婆子”，不求任何报酬，不讲任何条件，难道连一口饭都不给吃，都要自己带来吗！牛马干活主人也得喂草料呀，更何况我家并不缺粮票，就算缺粮票，花高价买粮票也得解决吃饭问题。城里母亲的思想和脾气我无法改变。但做为女儿的你完全可以去说服，劝阻自己的母亲；做为媳妇的你起码对此事应有一个明确的是非标准和态度，也应将心比心地站在乡下母亲的角度想一想，如能给她一丝半点的体贴和安慰，事态也不至如此糟糕；如果你能从中周旋，或代表城里母亲向乡下母亲认个错，或者委婉地解释几句，也许矛盾可以立马缓和乃至平息。但是，无论我怎么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地开导启发她认识自身的问题，都毫无成效，最后她一句话关总：是我们母子俩合起来欺侮她们母女俩。这就是她的全部结论。其实在这场家庭纠纷中我的处境最艰难困苦，我不但无法消弭她们仨的矛盾和芥蒂，而且还引火烧身，成了她们三人中的出气筒和夹心饼，真是三面不讨好，里外不是人。我的窘境和无奈只有部队领导和邻居能理解，特别是做为邻居的团副政委蒙锡基，参谋长胡俊六及大队邹政委等三人，非常了解实情，因而十分同情、体贴我的处境。
那是一个燥热烦闷的夏夜，夜阑人静。我们夫妻双双躺在床上，一夜马拉松式的舌战，谁也改变不了谁的看法，她对我的话仍然是油锅里溅不得滴水。时过半夜，我身困了，意烦了，干脆调头到床尾慵懒地昏昏欲睡，可她却时不时冷不丁地重复念叨那几句陈词老调（无非是乡下母亲怎么不好，我怎么护娘等），要是我搭理她一句，后面她准是没完没了的唠叨，那整个通宵就别想睡了。为此，我用“装死”的策略对付她，我故做“死象”，佯装熟睡，任其自言自语而不答不理。她也许识破了我的“阴谋诡计”，很不甘心我这般冷漠她，为发泄心中的怨愤，她恣意踢被子，用脚踹我的身子（事过很久之后，她说这是“撒娇”），我已经一忍再忍，此时已到了忍无可忍的饱和状态了，随着一时性起，我猛然爬起身子顺手给了她一记耳光。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对一个女人使用暴力，出手后我就非常后悔，我知道这一下我把“天”捅破了，天灾人祸必要降临。果如所料，她立即粗声大嗓地哭喊着“救命”、“打死人了”！我赶紧穿好衣服，准备出逃。她顾不得只穿着短裤背心，走过来一把拽住我不放手，要我把她打死算了。我们的吵闹声将四邻和一路之隔的机务部队惊起，人们蜂拥而至，一门之隔的邹政委第一个到达现场解围，我好不容易挣脱她的羁绊。她为了对我进行报复，居然突发奇想，使出我压根都未曾料到的“杀手锏”：她从床下抱出一只简易小木箱，径直到达走廊尽头的马路上撂下，她面向不断前来围观的邻居和部队官兵煽情地高声大喊：“大家都来看啦，这箱子里装的都是胡世昌从部队偷来的炮弹壳，他是要拿出去卖钱的；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这箱子里装的就是“私”字，大家要一起斗胡世昌的私字，叫他没有藏身之地！”说罢，她把木箱内的东西底朝天抖落在地。我知道，此刻的她已完全丧失理智，她已视我为仇敌，不计后果，不择手段地肆意炒作、报复我，巴不得在众人面前把我变成一堆臭狗屎。稍后她回到房间，把家中当时唯一值钱的家用电器——上海产的春蕾牌半导体收音机给砸了个粉碎。那只木箱里是有大小不一的三枚熠熠发光的黄铜质地的航空炮弹壳，那是我自己打地靶时飞机上掉下来的空弹壳，当时部队并不回收，地面人员捡到后，大家或用做纪念，或自做台灯灯柱，我是光明磊落地从地面人员手头要过来的，也是想留下今后做台灯用，个中情况她并非不知。
无论怎么说，现在我是犯了“好男不跟女斗”的大忌，伤害他（她）人，自己也必遭他（她）人所伤害，我为自己一时的不冷静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此事在部队传播甚快甚广，正所谓“好事难出门，坏事传千里”，许多不明真象的人很相信她的说辞（且有“实物”为证）。其后很长时期对我的形象和声誉产生了极大的消极影响，更有个别平常与我交恶的人利用此事居心叵测地大做文章。此事对我人格的损害和情感的刺痛是沉重而久远的，它比打我十个耳光更爱伤，肉体的伤口容易愈合，损及人格人品的言语的伤口，有时是一生都会流血的，其后果是可怕的，我当时甚至非常后悔不该结婚，原来对我们传奇式恋爱婚姻的美好期待和憧憬，倾刻间化为皂圈破灭了，过去理想化的爱情和婚姻仿佛是筑在高高树梢上的鸟巢，一旦狂风吹来，它就可能坠落破裂。以前我非常天真单纯地以为夫妻间没有要隐瞒的事情，没有不能说的话语，我对她从来没有戒备，思想也不设防，可从这次事件起，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我俩的夫妻关系，日后若果遇上政治风暴或人生路上的重大变化和磨难，她能与我风雨同舟吗？特别是涉及政治思想和品德方面的心语感悟，在她面前我必须有所警惕，必须谨言慎行，道貌岸然、处处装正人君子样。否则，谁敢担保日后的某一天她再次与我反目时能守住嘴巴，不会被捅出去，不会用来作为政治思想把柄要挟我？一座婚姻城堡，仿佛瞬间可变成一堆碎片。我开始为我们婚姻的前途而焦虑，我隐约觉得我俩不是志同道合的长期同路人，日后我更不宜把心肺话掏给她。在我俩热战之后，她和岳母把气全撒在可怜的母亲身上，说是一切都因她而起，于是她们仨又吵成一团。家庭的全面混战乱局真是扯不清，理还乱，我的方寸被搅得稀烂。
结婚后，妻子在大众广庭不给我面子的事不胜枚举，特别是每当老家来人或我们一起回乡下时，她总要找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当着大家的面与我争吵、哭闹。此处仅举一例：记得婚后她和岳母第一次去我乡下的老家，在即将返回县城时，母亲为表礼节和热情，捉了一只自家养的大母鸡交给我，要我带到县城岳母家三人一起吃。我因为考虑到路途遥远，要步行60多里（当时没有公路和汽车），带一只活鸡在身边非常不便，便谢绝了母亲的好意。可妻子执意要带，她当着大家的面与我争吵起来，说我是替自己的母亲舍不得这只鸡，怕好了她们母女俩，还为此哭哭啼啼，很是伤心。其实在县城买只鸡吃是易如反掌的小事一桩，她却把事情张扬成这样！她想事行事的方式方法常常错位，有点匪夷所思，现场不仅让我十分尴尬难堪，同时也损害了她自己在亲戚朋友中的口碑和形象，而她自己却浑然不知。男人在社会和亲戚朋友圈子中把尊严和面子看得很重，可她却不予顾忌和理会。总之，结婚之后，我发觉她变得与从前的她大不相同，变得有些使我不可思议，也许我们步入了许多青年男女曾经走过的恋爱婚姻的怪圈和巢臼，不经意中丢失了纯真的恋爱情愫，丑陋的婚姻真面貌浸入到了家庭生活之中……即使再好的夫妻也经不起“恶搞”和折腾，我们家庭中的纷争和大混战不会有真正的胜利者和赢家，它使我们元气大伤，四个大人的身心折磨得支离破碎，伤痕累累。我们全都是这场家庭战争的受害者（孩子尚幼、不谙家事），同时又是动乱的制造者（当然不是平摊）。当家庭中的某个成员对他人有某种不良的心理趋势或成见时，就会把埋藏在潜意识深处的阴影激活，制造出新的纠纷和矛盾。甩一把泥巴给对方，先弄脏的是自己的手；你对别人的态度，就是别人对你的态度。年轻气盛的我，当时没有读懂女人这本书，很不了解女人处人处事的思维方式和个性特征，缺乏处理家庭矛盾的技巧和智慧，是一个不成功，不聪明的丈夫。我原来只想享受爱情和婚姻的浪漫与甜蜜，现在却品尝到了它的另一番滋味——苦涩和窘困。面对现实婚姻和家庭，我有许多的疑惑，踌躇与苦闷。有人说，婚姻是一座大学校。看来，我还只是一个初进校门的学生，今后的学业修得如何，我很不乐观。无奈，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解铃还需系铃人。看在两个可爱无辜的孩子份上，想着妻子还在休产假的特殊处境，在部队领导的大力调解下，我真诚地向妻子检讨了打人的错误。还好，她在情绪冷却后恢复了理性，也能适度予以配合，并没有对我特别记仇（也许是因为对我报复达到了泄恨的目的和心理释放的满足），尽管思想认识并未完全到位，表面上还是顾全了大局。也做了几句自我批评。这样，一场人为的家庭闹剧总算基本平息和收场。
太阳依旧东升西落，生活还将继续，日子还要照过。我打发走了母亲，将一家老小四口安顿到了她的学校（书院路三完小）。此时部队催促我继续入院治病，为了调换一个新的环境，改变一下阴郁的心情，我选择去杭州空军疗养院治疗和休养。“冷风暮雨催我行，楚山越水一日程。西子多娇人无意，故客难笑又难吟！”这是我刚进院时写的一首表达一路东行时的小诗，从中可知我当时压抑郁闷的情绪。（诗中的“楚山，越水”代指湖南、浙江两地；西子，即西湖的爱称，代指杭州；故客，指称自己，因为我已不是第一次来了。）
这次疗养我因为没有完全走出家庭阴影，所以并不开心。寂寞无聊之时，常回想起从前的同学和战友，好想用真挚的友情填补心灵的空荡，得到远方的慰藉。潘泳海是能够与我心灵沟通的航校同学、战友，又是多年的笔友、诗友，我经常在人生不顺时想起他并与之进行诗文交流。此次疗养中我随信寄去七绝和五律各一首，以表思念。
七绝 牵情故友
滚滚长江逐东流，遥遥故地今重游。
触景牵情念故友，佳遇良会知多久？
（注：触景牵情：60年代末我俩曾一起在此疗养，朝夕不离，共尝佳景。知多久：下次相会不知要等到何时）
五律 湖边暮游怀远
闲游西子畔，拂柳动心房，波染湖水红，暮沉雷峰苍。
感此怀故人，佳景惜独赏，落霞若有情，可为传衷肠？
泳海战友时驻上海虹桥机场，他收此即复，他在信中云：“老友诗作很好，随手拈来，句句成章，思念之情跃然纸上。步老友诗韵回赠四句。”其诗云：东海滔滔汇洪流，书文遥遥寄战友。但愿战友早康复，重上蓝天写春秋。
（三十三）祖孙情深，儿女牵肠
儿子很快已到周岁，妻子对把儿子寄养在张姨家总不放心，生怕人家有外心，让儿子受委屈。经与父母联系，他们非常盼望带这个孙子，于是，我们商量将凯儿送回老家乡下去抚养，待其能上幼儿园时再接回。因为我不能请假（当时部队规定，家属随军的干部，四年才给一次探望父母的短假，我的假期已用完。）只好由妻子一人将儿子送到乡下公公娘娘（祖父祖母）身边。儿子一去就是两年，期间妻子可利用暑假去探望，我虽十分牵挂儿子，却不能相见，只能间接听到儿子在乡下的一些花絮新闻和令人捧腹的故事。
凯凯的公公娘娘视这个长孙为掌上明珠，白天总不离娘娘的身前身后，抱累了就用背带背起来，屎尿拉在娘娘背上是常事。一次，一远房亲戚家做好事，娘娘带着凯凯去吃酒，他光着屁股弹子爬到人家铺着凉席的床上玩耍，就在他娘娘与别人说话的不经意间，他将人家床铺当茅坑，在席子上拉了一大砣屎，凯他娘娘是个很注意影响讲究礼节的人，生怕主家见到坏了好心情，她赶紧用双手将此物偷偷捧起丢到外面无人处，回来又用自带的手帕将席子擦拭干净。凯小子见到娘娘慌乱不堪的狼狈样反而咯咯大笑，弄得他娘娘哭笑不得。凯儿的公公得空就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带着他走村串户，到处疯跑，无论哪家的屋前房后水果熟了，或地边田角的包谷能吃了，他都要上树摘取，豪爽敦厚的乡亲们看在他是从大城市回来的，又是飞行员的宝贝公子，都很给面子，乐于奉献，任由其攀摘取食，他享受了一般孩子得不到的许多优惠和特权。不过，在我们老家，人们对孩子的日常教育我却不敢恭维，讲直白一点，某些方面不是教育，而是教唆，人们教他怎么骂人，怎么出口能占人家的便宜，他们以为这样可以培养孩子的口才和机能，并可从中取乐。
凯儿在乡下的两年虽然得到公公娘娘的千般呵护、万般宠爱，但身体却遭受了许多磨难和痛苦，由于水土不服，他娇嫩的皮肤总是过敏反映，不断长出红色小疙瘩——疱疹，好了一茬又长出一茬、反反复复、没完没了。为此，凯凯的公公娘娘没为他少费心思和气力。为了去远处寻求名医妙药，凯凯的公公挑一担大箩筐，一头装孙子，一头装块大石头（以求两头平衡好挑），翻山越岭，步行一百余里，去到一个叫“油洋”的偏僻之地，为其多次诊治。可怜他稚嫩的小屁股因频繁注射各种消炎药剂弄得千疮百孔，长大后还留下针孔感染的伤疤。儿子在那头身体受罪，为父在这边牵肠挂肚，为了看看他真实情况，我去信让父亲带凯凯到照相馆拍几张一纱不挂的裸体全身照寄给我。不久，父亲用挂号信将凯儿的黑白全身裸照寄来了，我迫不及待地从信封中抽出一看：哇，这哪象我可爱的儿子！我的心不由得一阵颤抖和惊悚，鼻子也顿觉酸酸的，一种怜子爱子的莫名情感蓦然间袭上心头，儿子骨瘦如柴的肢体和病秧秧的面容活象刊物上登载的非洲饥民的病孩。从照片中能看出，儿子发育成长得不好，我立即萌生了接儿子回家的念头。正当我为儿子回来的事动心思时，父亲来电报了，说是凯儿出麻疹，病情严重，让我们速归。妻子当时正临近暑假，我们一合计，决定让她迅速回去一趟，无论儿子病情如何都将他接回来。妻子回去后，儿子的病情已大为好转，父母亲是因为深感责任重大，怕有意外对我们不好交待才发电报的。妻子在家呆了几天，儿子的病已完全痊愈，随之便按既定方针接儿子回到大托铺机场的家中。
两年不见，儿子长大长高了许多，尽管有几许面黄肌瘦，但并不象照片上那么难看和恐怖（拍摄技巧、光线、角度均蹩脚），稍与凯接触后就不难发现，他清瘦中透出机灵和聪敏，虽外形清瘦赢弱，内在却充满朝气与活力。他活蹦乱跳，有些顽皮，时而还撒野，我对他初到家中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感到新奇、可爱。到家的最初几天，他只同妈妈一人亲热（妻子已同他相处一些日子了），对我和他奶奶很生涩，老躲闪着我。让他叫爸爸也十分不情愿。他满口乡下土话，张嘴脏话痞话一大箩。我试图将两年里欠下他的父爱、补偿给他，只要稍有闲空我尽量与他厮混在一起，孩子很容易“移情别恋”，只要与他多待多混，很快就熟络了。孩子改变习惯语言的能力和速度也很惊人，不到一月功夫，乡下的土语痞话脏话就从他嘴里消失殆尽了。他已经三岁了，我们试探地让他跟随其姐姐去机场幼儿园玩耍，没想到他一去，就对那儿发生了深厚的兴趣，马上吵着要跟姐姐一样正式上幼儿园，这也正是我们大人所期待的，他的要求与我们不谋而合。令人欣慰的是，两个孩子的每一步成长，都是老大胡琦在前面走出路子，弟弟胡凯在后面紧紧跟上。上幼儿园、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步步如此，这为做父母的省下不少的心思。看来，先女后男的生育顺序是最理想的。有的孩子死活不肯进幼儿园和校门，可琦丫头和凯小子都是急着、抢着要进，而且成绩还都在班里排序前列。一对模样可爱、行为乖巧又听话的儿女是我时时聊以自慰自豪的精神寄托，也引来不少同事和邻居的赞美和钦羡。我对儿女的良好表现有时也适当给予鼓励和表扬，但外表对他（她）俩的褒奖和欣赏是有克制和分寸的，不象妻子那样喜形于色、常常儿前宝后地挂在嘴边。我反对妻子对孩子的溺爱和娇宠，主张对孩子要爱得理性、明智，要着眼孩子的长远和未来，要培养他们独立生存、生活能力，竞争意识和吃苦耐劳、艰苦奋斗精神。为此，我没少与妻子争吵。
儿子在乡下那两年，父母亲为他倾注了无限的爱心，也与之建立了深厚的祖孙感情，凯小子回来后，他们三两天来一信，称想念孙子想得几乎要发疯了，每晚都在梦中见到凯儿。此后每逢过年，如果我们不带孩子回去，他们都要带上丰厚的乡里土特产前来看望孙儿孙女。儿子因为幼时在乡下身体遭罪太多，总怕再次回去又是水土不服。已经产生心理恐惧和障碍，长大后也一直惧怕再回乡下。许多当年曾经喜爱抱他逗他的胡家老人，在我每次回家时都要关切地问我：“胡凯现在是什么模样了，他还记得自己的老家吗？我们好想在进土（指老死）之前再看到他一次。”令人遗憾的是，就连爱得他发疯的公公在“进土”之前都没能见上他一面；2000年过世时也没得到这位长孙灵前一拜。（其他老人心愿的落空就更不提了，他们都一个个相继进土而去了）。凯小子的娘娘思想倒很宽容豁达，她体贴凯的难处，常对我说：“凯儿是非常讲卫生的，我们乡下卫生不好，到处都很脏，他见了会吃不下饭。他不回来我不怪他，你也一定不要强求他回来，他不情愿的事，就是做了，大家也没味！凯儿每到过年都给我搭钱来，凭这一点，他有情有义，没有忘记我这个不中用的娘娘，我没有白带他一场，我知足了……”近些年，她还常念着从未见面的小曾孙轩轩，总问我曾孙子长得像不像胡凯小时的模样。母亲已经十分衰老了，但她对孙辈们的那份体贴和关爱、遥想与思念，不但没有淡忘和衰减，反而愈加醇厚、深远、绵长……
后记：2008年10月，老母离世，享年90岁。她的孙儿孙女胡凯和胡琦跪于灵前并为她送行，也总算得到了孙辈的回报。近些年，胡凯还多次在公公娘娘坟前认祖谢恩。他（她）俩若九泉之下有知，定会欣喜异常。
（三十四）入闽轮战长见闻，艳曲一首酬发妻
1975年，我随团奉命飞赴对台空中斗争的正面战场——福建前沿的漳州机场，这里毗邻厦门和金门，是对敌斗争的最前线。地面上，我们站在厦门的古炮台上用望远镜可清晰地看到金门敌军的旗帜和哨位；空中观看敌占岛屿就更觉近在身旁了。我们的跑道起降方向基本对向金门岛，起飞后绝不容直线飞行太久，必须在1分钟内、高度500米以下转向内陆方位，否则，我机就进入到敌占金门岛的炮火射程内了。在我方机场上空看金门，它就呈现在我们的机身侧下方；在晴空能见度良好时，高度5-7千米以上就可以看到台湾中部高高突起的玉山山峰。终年约有一半时间可以见到玉山顶峰的皑皑白雪。记得在一个海峡两岸都晴空万里的日子，我因为执行空炮合练和雷达校飞任务，单独驾机沿海岸线自西南向东北方向飞行，当时的规定高度是12000米，我情不自禁地向座舱右侧凝眸远望，美丽如黛的台湾全岛，宛如一颗硕大的美人痣镶嵌在烟波浩瀚的东海海面，尽管她披着神秘的面纱，却是那么美丽迷人，那么近在咫尺，但她在我们心理上的距离又是那么遥不可及。望着她那朦胧美丽的倩影、历史的烟云，民族的情仇和骨肉同胞的离合，这些零乱纷繁的奇妙情感元素不断在我胸中翻腾叩问：“她何时才能回归到中华大家庭，祖国的怀抱？我多想那一刻早些到来！若依当时的激情，我真想调转机头，朝她一个俯冲，只需几分钟便可凌空而至。但敌我对峙的现实态势是那么严酷冷峻，政策和纪律牢牢地掌控着我的每根神经，在这个地域飞行，驾驶杆的份量重千斤，绝对不许有丝毫的胡来和妄动。
我们的作战任务一如既往，主要是反侦巡、反“擦边”。敌来我挡，敌去我返。只要天气好，几乎每天都有敌情活动，因而我方必组织战斗起飞。为了全面掌握战区起降机场的情况，福指（福州军区空军指挥所）和漳指（漳州空军指挥所）经常利用我们战斗起飞返航之机，突然从空中命令我们去某某机场降落，期间，所有福建省内机场我们都在预先不知情的背景下应急起降多次，如福州、龙田、晋江、惠安、连城等。这样锻炼我们的目的是以防战时某一机场被炸可去任一备降机场降落。
我团一个大队的兵力驻防在惠安，时任领航主任的我曾几次去那里帮助工作并作短期驻守。我生性对新地域、新环境很好奇，喜欢利用空闲时间去机场周围走村串户，了解当地风俗民情和群众的生活状况，我亲眼所见的惠安农村当时非常贫穷落后，男人们大都从事石匠、木匠出外谋生，女人主管农耕和家庭劳作，百姓生活苦不堪言，一日三餐连地瓜稀饭都吃不饱。尤其是水源稀缺，饮水非常困难，百姓要排长队等候许久才能从深不见底的井底用竹竿钩住一个舀水的容器，费尽周折才好不容易弄上来半瓢昏黄的泥沙水。水在当地弥足珍贵；水使那里的年轻女性成为中国大陆最早穿露脐装的始作俑者。初见那里的年轻女性头戴尖角草帽，穿着肥大的裤腿，上衣却很短，白晰的肚皮统统露在外面，在那尚未开放的年代，这道风景线格外刺眼，在深感惊诧和蹊跷之余，一打听，原来民间是这样传说的：从前，一位财主家拥有一口当地唯一水源丰沛的水井，村民都指望它生存。财主好女色，他只许年轻姑娘去打水，每打一桶水，财主就要摸一把姑娘的肚皮。为了获得宝贵的生命之源——水，女孩们只好忍辱听由财主抚摸肚皮罢了。因打水要排长队等候，反正难逃财主一摸，为了减少因掀衣解带而浪费的时间和增添的麻烦，女孩们干脆将上衣的前襟剪短，索性将肚皮主动暴露在外，这样，财主摸起来自然方便、快速多了，大伙也节省了不少时间。耐人寻味，更具有讽剌意味的是，由这样一个辛酸屈辱的故事演化而来的露脐装，如今竟成了靓女们追求的时尚，更有人称之为“露脐文化”，真是匪夷所思！
这里的空中对敌斗争形势远不如南疆地区紧张激烈，战斗起飞如同日常训练，完全是履行公事，极少有真刀实枪的战斗。轮战时间拖久了，精神感觉单调乏味，一种去国怀乡、思念妻儿的情愫悄然滋生，闲空无聊之时，我常常回首与妻子从相识相交相恋，到婚姻家庭的漫漫长路过程，不时旧情勃发、流淌到笔端，一首《南双调步步娇》日渐成篇。在这首叙事性的曲调里，我追昔抚今，颇多感慨，它唤起了我对陈年情史中热恋时的美好回忆和神往，借以重温旧爱的呢喃，重获逝去的恩爱情思和美妙的青春感觉。同时，我又以克制、平静、理性而宽容的心胸与发妻商讨感情问题，企图修复嫌隙，达成共识，珍惜未来。婚后，由于我俩在处理家庭事务和人情世故，特别是各种亲情关系上态度和方式方法的截然不同以及长期的聚少离多，缺乏融合交流，致使相互间的大小疙瘩越积越多，隔阂越来越深。我很想在两情分离时用诗词曲赋的交流方式制造一点“罗曼蒂克”，添加一些浪漫的情感色彩，用以传情达意，呼唤珍惜旧情，融洽改善关系。曲尾，我表达了“吐衷言倾腹相告，戒癖恶互听劝导”；“惜良辰美宵循人伦正道”的良好愿望。悲哀的是，这个愿望最终未能实现。该曲的最初手稿曾寄给妻子春莲。
南双调步步娇——情路回顾与展望
（注：标题为后来所加，原稿无题）
青山隐隐水迢迢，百花盛又凋。人间多少兴衰事，变幻何时了？何时了，难自料，山河日月自知道。
枣子坡上初结交，同窗同读又同座，独成巧。正年少，十八从军别母校，离情千重爱难消。可记否？可记否八月中旬月儿园又皎，溆水畔，广福桥，山盟海誓永结好，旅舍鸳鸯初弄调。
来到了北国之遥，穿上了飞行皮袄，雄心壮志冲云霄，碧血丹心把国保。因此上，因此上把私情暂抛。谁知道，凤去楚楼悄，书至人嚎啕，一时里神魂颠倒，心潮卷巨涛。为什么把誓约断掉，莫非别离一旦生芳草，另把新欢讨？伤肺腑，泪线儿似浇；怅痴情，心窝里如绞。定抱古井之水，誓做香君下梢，守旧情，不另找，为全故人愿叫红颜老！
心儿恨着好闷燥，眼儿望着成泪泡，终赢得，终赢得钟情儿郎远折腰。犹茫渺！万千离情懊恼，多少岁月流飘。好容易，好容易等到耒阳鸾凤交！洞房悄，没个外人来打搅；心潮高，花逢正开蝶堪闹。却为甚，却为甚不见新娘花容晓？羞答答，不把明眸向郎瞧；气忿忿，更将纤手对夫敲。并非莲不卖娇，不是妻不弄俏，却原来，却原来八载积怨一时怎能逍！
又几多欢合，又几多争吵，事久里露表，时长人心晓。往事历历多少遭。吐衷言倾腹相告，戒癖恶互听劝导；养爱男娇女知把父母恩报，尝悲欢离合定将教训记牢！尽奔放，恣欢笑，惜良辰美宵，循人伦正道，疑云怨恨早勾销，百年恩爱到尽头。吾不知，夫人肝胆可共照？
（注：第二自然段的“枣子坡”为溆浦一中的校址；“广福桥”为溆水河上的一座旧木板桥。它们都是见证我们相识相恋的旧址。第三自然段中的“古井之水”：取其平静如故，千年不变之意；“香君下梢”：以明末《桃花扇》中女主人李香君对爱情的一往情深为榜样。）
（三十五）悼总理泣泪无声，讨国贼万民欢腾
70年代中期是党和国家的多事之秋，重大政治事件接踵而至，灾难深重的中国危机四伏。自己虽不敢与古仁人相比，做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确确实实感受到自己的情感和命运与当时的重大事件紧密相联。当万民爱戴的国之栋梁——总理周恩来和开国元勋朱老总相继逝世；当“四人帮”把持朝政，向病重的毛泽东提供虚假政情挟天子以令诸候；当“人才难得”的邓小平（毛泽东的评语）最后一次被“彻底打倒”时，人民在沉默中思索，在积怨和愤怒中走向天安门广场，人们以自发悼念周总理的方式表达对“四人帮”的强烈愤慨和极度不满。我与千千万万的国人一样，心理和精神上承载着忧国忧民的扼腕之痛，大有国之末日将临之虑。当76年1月8日周总理逝世的噩耗传来时，我止不住涕泪长流，比痛失亲人更为悲伤。周恩来在我们这代人心目中不但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外交家，国家最高行政事务管理者和出入龙潭虎穴的传奇英雄，他更是集聚了中华民族古今优良品德和素质于一身的贤人和君子。他是一名真正的纯粹的共产党员，是一名榜样式的人民公仆。可以说，周恩来是我们那个时代个人道德和操守的楷模和典范，他是我一生中唯一最崇拜的大人物，是我心中永远的偶像。他的人品人格几乎达到完美，就连敌人都难以挑出他个人品德方面的瑕疵。他的人格魅力感动中国，也感动世界，他逝世后，联合国总部破例为他降半旗致哀。全世界对周恩来的认同已超越政见和意识形态，超越地域和时空，他在世人的心中树起了永远的丰碑。在纪念他逝世一周年的时候，我余痛犹新，曾作七律三首以纪念：
（一）
去岁中华失栋梁，噩耗传开举国伤。
风雪昆仑痛低头，奔流长江泪飞扬。
天安门前花如海，长安街头情悲壮。
热泪落地静无声，撕心裂肺痛断肠。
（二）
为国操劳五十秋，创军建党功殊多。
几入虎穴斗豺狼，遍走神州绘锦绣。
才华横溢谁堪比，相业盖世诸葛羞。
日理万机心操碎，魂念八亿骨灰酬。
（三）
最恨妲己害忠良，可憎妖魅欺天狂。
人民自识忠和奸，试看鼠辈命不长。
喜闻人间“四害”除，忠魂九霄尽欢觞。
总理遗愿化宏图，红色江山展新样。
1977年1月8日于大托铺
（注：妲己，此处系指江青，她曾提出“批林批孔批周公”，矛头直指周总理。“四害”：指“四人帮”。）
1976年9月，伟人毛泽东病逝。10月，祸国殃民、罔顾民意达十年之久的“四人帮”（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被共和国的开国元勋、老帅叶剑英（其时统帅军事工作），借用毛泽东指定的接班人——华国锋的名义将其一举擒获并送上历史审判台，从而结束了“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开创了中国现代化建设的新时代。当我们最初从小道消息，后来从正式文件得知“四人帮”垮台的消息时，压抑多年的不同政见和积怨骤然释放，精神无不为之振奋！我与全体国民的心情一样，有如继49年之后的第二次解放。当时，虽无人专门组织，但人们彼此间奔走相告，弹冠相庆，自发地燃放烟花鞭炮，全国军民载歌载舞，如同沉浸在欢乐喜庆的盛大节日里。这就是最具震撼力的民心民意！历史证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任何违背人民意志的倒行逆施者，不管一时多么权高位重，最终都会被历史所淘汰，为人民所唾弃！为庆祝十月剪除国贼的胜利，我曾即兴作七律一首：
七律 难忘的十月
神州十月响惊雷，哀泪未干阴霾起。
妖魅鬼蜮结帮凶，篡党夺权露杀机。
国难危急万民愁，航船遇礁八亿急。
一举擒获“四人帮”，普天欢呼华主席！
1976年10月于大托铺
（注：八亿急：当时全国有八亿人口，眼看“四人帮”要夺权，人们万分焦急。第八句：当时华国锋是毛主席指定的合法接班人、党中央主席。人们以为是他一捶定乾坤。）
（三十六）久守边地念妻儿，以诗寄情情牵魂
1977年年底，我们再次入闽轮战，驻地还是漳州。此时的我，早年初赴前线那种激情澎湃、雄风万丈的求战建功之心早已消退，留下的只有气定神静的沉稳和军人固有的使命感。多年连续不断地东征西战，已使我数年没与妻儿共度新春佳节了，企盼阖家团园吃餐过年饭的夙愿只能寄情于诗里，还园于梦中。（当然，我也不放过每一个以物寄情的机会：每当师里自有的小型运输机来前线运送器材和物资，空机返回时，我都要托机组同志给妻儿们捎回闽南的水果和当地特产，以表心意）。78年春节前后，我感时生情，柔肠似水，特别思念妻子儿女，他（她）们的形影时刻魂牵梦萦在我的心中。为排遣潜藏在心中的不尽思念，我偷偷利用战斗值班的待敌时间，以“春”为灵感触发点，从心底呕出几首千回百转的小诗，其时当在斯年1-3月之间。我的情、我的爱，我的遗憾和心愿均浸透在其中：
（一）春节家梦
东风送暖春自早，离情别恨惹人恼。
去岁此时人两地，今春佳节路更遥。
一夜家梦慰寂寥，耳畔犹闻妻儿笑。
醒来转觉蟾光寒，楚山闽水千里照。
（二）新春抒怀
闽地春来早，边陲风光好。飞巡海天外，心潮逐浪高。
河山待重整，治国方略高。爆竹迎新岁，神州江山娇。
东望水天处，残敌栖海岛。感此自慰勉，待机缚魔妖。
为图万民安，儿女情暂抛。待到凯旋归，欢合更美妙。
（三）桃 花
桃花凋零荔花残，韶光易逝复留难。
白发频添青壮去，他乡戍边又一年。
（四）宜 春
一夜风雨著不停，纷纷梨花遍地银。
到处春色似相识，忘却楚客是征人。
（五）咏竹扇
斯年6月，我在当地购得一把用竹篾编制而成的别具雅趣的竹扇，一时兴起，赋诗一首于其上：
借来萧湘一枝魂，斑泪化汗沁征人。
君身虽轻情义重，酷暑炎夏伴余行。
（注：这首咏扇诗，我借用舜帝南巡，娥皇女英二妃千里寻夫、泪洒湘竹的故事，借物生情寄情。）
因为分离、才惟美；因为困顿，才沉思；因为遗憾，才浪漫。诗之灵，只有在特殊的意境和情感的冲动下才被激活、吐露。
上世纪70年代是我飞行事业和战斗人生的盛年巅峰期，前后十余次飞赴东南沿海和南疆边陲守土作战；还经常执行长途转场飞行任务，多次去东北、西南等地飞机制造厂接送飞机，从空中饱览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多次与兄弟部队和其他军兵种进行合练和演习；还担任了空十九厂的义务试飞员。这些绚丽多彩的经历和重要活动，触发、激起我对生活的热爱，心中常常充满了战斗豪情和诗情画意，甚至有时激动得难以自抑。可以说，生活的积累和沉淀，是我的拙诗之源。
（三十七）临战受命履天职，自卫反击奏凯歌
上世纪70年代中期，越南北方在中苏两大国及“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共同帮助下，经与美帝国主义及其扶持下的南越傀儡政权长期殊死战争，终于赢得了胜利，实现了国家的完全统一。可他们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很快便滋生了大国沙文主义，忘却和背弃了与中国“同志加兄弟”的战斗情谊，他们毫不自量地自诩是“世界第三军事强国”（他们把自己排位在美苏之后，中国之前），先后出兵柬埔寨和老挝，让柬、老成为其势力范围和仆从国，接着，他们在国内掀起反华排华浪潮，鼓噪“中国侵略”，并相继侵占我西沙、南沙岛屿，在北部湾陆地边界频频向我提出领土要求，不断袭扰我方边民日常生产生活，吞食我领土，以至挑起武装冲突，他们把我方的忍让和警告当作是软弱无能。1978年下半年——1979年初， 越方对我边境的侵犯和挑衅日渐猖獗，气焰嚣张至极，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时任我军总参谋长、执掌中央军委实权的邓小平，决心要教训一下越南人，为此，他先行访问美国，试探了一下美方的态度，在得知美方很支持我方想法并答应提供卫星情报支援，帮我们看好北边“北极熊”（指当时的苏联，它当时是支持越南反华的）的动静后，邓已消除后顾之忧，他当机立断，调集全军的精兵强将于中越边境沿线，决意打一场闪电式的局部战争，用铁腕手段狠狠教训一下越南，让他们长一点见识和记性。可当时的越南人却依然沉溺于妄自尊大的执迷不悟之中，他们浑浑然地误把我三军的大规模调动当作是我方的虚张声势和恐吓策略，他们骨子里一直以为有苏联老大哥在背后牵制中国，我们不敢对其下手。（如果越南人脑子清醒明智一点，此时赶紧将侵略的触手缩回，此战也许能够避免。）
1979年2月13日是中国传统喜庆的春节。部队刚从福建前线换防返湘不久，我本想应该与家人一起好好过一个团圆年，可就在此时，军委空军对我部下达了一级战备命令，部队一律不放假，人人高度待命，时刻准备一声令下奔赴南疆。节日的喜庆气氛不见了踪影，好心情已被战争阴云卷走，大家根本无心过节。第二天（2月14日），中央军委对我部正式下达了作战命令：2月15日飞赴广西南宁配合陆军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随即师部侦察、领航、作战等职能科室和技术部门分别向参战飞行员介绍了越军的防空装备及其配制；我们的作战任务和打击目标；战区划分及图上作业等等。师首长在战斗动员中明确指出：中央军委的作战决心已下，此仗必打已是铁定；打则必赢，一定要打出国威军威！现在到了国家最需要用我们的时候了，也是考验我们对国家和人民是否忠诚、勇于献身的紧要时刻，大家一定要不辱使命，为空18师的战史谱写新的辉煌篇章。此前，我们早就对越南人恩将仇报、背信弃义的小人劣行恨之入骨，我自踏入航校大门起就一直同越南人接触不断，他们的空军是我们帮助建立的，人员是我们给培养的，我颇知他们的为人处事之道，他们既热情纯朴，又自私丑陋。我也深知我们党和国家对他们无私无偿援助的时间之久、数额之巨，可以说，没有我们的援助，他们不可能有民族的解放和国家的统一（至少要推迟若干年），也不可能有一支现代化的军队。过去他们口口声声称我们为“同志加兄弟”，今天，他们刚一胜利就得意忘形，竟敢徒弟打师傅，对我兵戎相见。他们还昏头昏脑做起大国梦、恣意向周边吞食他国领土，妄图称霸印支，是到了该教训这位行为乖张、桀骜不驯的小老弟的时候了！
我们受领作战任务后，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部队以临战姿态厉兵秣马、备战气氛空前浓烈。同时，我们也深深意识到，此战是我军主动组织的一次大规模战役行动，战争过程必然惨烈严酷，从地图作业中不难看出，为保障陆军作战的制空权，我航空兵的活动空域已深入到越方境内，越方陆地上的防空火力（导弹和高炮群）配制密集而强大，它们当然不是“吃素的”，若我机进入其上空，遭遇被击落的概率极高，这比以往在本土上空的防御作战风险要高得多。一场血与火，生与死的严峻考验摆在每个参战飞行员的面前!为此，大家都有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的心理准备。这也是我的军人生涯中将要面临的一次空前严酷的战争考验。从14日中午下达作战命令到15日晨出征，只有短短半天的准备时间。当晚，师、团领导考虑此次征战非同寻常，某些飞行员有可能与妻儿们成生死之别，为不留人间悲情和懊悔，遂决定法外开恩，特许有妻儿随军的飞行员可以回自己家中过夜（按常规，第二天有飞行任务时，飞行人员当晚是不许与妻子同居的），但一定要自觉休息好，以保证第二天战斗转场的飞行安全。当晚，我的精神很亢奋，心情无法平静，根本就没多少睡意。我已作好了“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充分心理准备，将家中的后事对妻子作了详细交待和安排。清晨离家前，我怀着无限眷恋、依依不舍的心情，轻轻亲吻了两个熟睡中的孩子。走出家门时，与妻子和岳母道了一声“保重”，那一瞬，我的嗓音忽然有些僵硬、梗塞，几乎与此同时我看到妻子的眼睛里泛起了晶莹的泪花，她没有言语，朦胧的双眸只是痴痴地凝望着我，表面的平静掩饰不住内心乍起的波澜，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她因夫妻离别而落泪……后来我得知，那一晚几乎每位出征的飞行员情况都与我们大致相同。妻子们几乎个个都泪洒衾枕，柔肠寸断。甚至有的夫妻相拥相泣到天明，一如生离死别一般。
铮铮铁骨的飞行男儿，也有常人的七情六欲，也有柔肠和儿女深情。但我们每个飞行员心里都明白：军令如山!国家的意志，民族的尊严，军人的天职和使命，是我们的最高价值取向和行为准则。当战争悄然来临，当战场向我们呼唤时，每个军人都会义无反顾、视死如归地奔向战场！再难割舍的爱恋和私情，此刻都得断然放弃——这就是军人本色。飞行员的妻子们平常为丈夫的飞行安全牵肠挂肚，战时更为亲人的安危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企盼亲人报来一个平安消息便是她们最大的欣慰和满足。
15日8时整，我们准时到达机场。全团约30架战机齐刷刷排列在起飞线上。经过约40分钟的起飞前各项检查和准备，编队依序轰鸣着腾空而起，直插碧空，奔向南疆而去。约50分钟之后，我们相继降落在南宁吴圩机场。落地后我们立即被机场内外浓烈的大战将临的氛围所笼罩：除主跑道外，机场的每个角落都停满了各式作战飞机，机场外围的公路上尘埃滚滚，陆军的步兵行军纵队和机械化部队在向南边开进，一幅排兵布阵、厉兵秣马的战争保障阵势呈现眼前。
我们降落后不久，时任空七军军长于振武立即召集驻场各作战部队的全体飞行员下达具体作战任务，明确战场任务分工。我歼击航空兵配合陆军作战的主要任务是夺取战场上空的制空权，绝对保证陆军兄弟头顶上空的安全，使他们没有空中威胁和顾虑，放开手脚对付越方地面之敌；我机作战的主要对象是越方歼击机或可能出现少量攻击机及武装直升机；我机作战地域依陆军的安全需要而定，可能在我方一侧，也可能在越方上空；我机兵力配制按高度层区分：高度8000米以上（高空）为歼七活动层，高度4000－8000米（中空）为歼六活动层，高度4000米以下（低空）为歼五活动层；兵力使用原则采用“一域多层四四制”：歼七以双机为基本作战单位，歼五、歼六均以四机为基本作战单位。下达了作战命令后，接着，宣读了具体的战斗序列，其时会场气氛非常肃静，大家屏声息气，神情格外凝重而专注，我注意到，当宣读强击机部队的战斗序列时，他们中的某些带队长机表情特别僵硬紧张，以致应答语滞，言行反常，举止失措。这有辱他们的形象，也有点为我们所小觑。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是常年在前线征战，对战前这些套路已见惯不惊，有点“老油条”了，可人家强击机部队平时在大后方过惯了“和平鸽”的悠然生活，现在一下子把他们推到战争前线，而且战场形势又是如此险恶，强击机是要配合陆军对敌地面目标实施突击的，他们遭遇敌方防空火力打击的可能性比我们大得多，因而有点哆嗦和紧张也不足为奇了。总之，当场临战受命的飞行员，大家既有同仇敌忾的满腔热血和战斗豪情，也有英勇赴义、壮士出征式的悲壮心态和情怀。大家都明白这次任务的性质和份量及可能的后果。人们表情凝重、木纳，除了作战必议的话题，别无其他的谈笑。
刚住一晚，16日一早，我团突然接到东线作战指挥部（总指挥为许世友）命令：立即飞赴对越作战最前线的宁明机场。我们立刻驾机出发，从吴圩到宁明空中只有100多公里，不足10分钟就飞到了。该机场距中越边境最近距离只有20多公里，它原本是60年代初专为越南空军逃避美军打击修建的，越空军当初将该机场作为他们的避难所，遇到美机轰炸或追击就逃至该地躲避（因是中方领土，美机不敢进入）。曾几何时，他们自己化友为敌，而今的宁明，成了反击越军的前哨阵地。我们刚一降落便立即进入“一等”，这里的战争烟云较之南宁又要浓厚得多，机场周围高炮和防空导弹林立，野战公路上装甲车的隆隆声不绝于耳，其卷起的烟尘遮天蔽日、蔚为壮观，陆军部队在这里大规模集结并正以急行军速度向战争前沿推进。跑道两端的停机坪均摆满了待机起飞的战机。一幅三军对峙剑拔弩张的恢宏战前动态图展现在眼前：处处刀光剑影，遍地布满杀机。战争常识告诉我，我军发起总攻的时刻不会太久了，也许就近在朝夕！尽管是农历正月，可这里烈日当空，气温高达三十五六度，我们在酷热的座舱里披挂严整，持续做“一等”，一坐好几个小时才能换班。渴了，地面人员给我们送茶水；饿了，给我们递罐头；要小解了，地勤同志给我们捡来空罐头盒，解开裤裆就在座舱里解决。如此直到天黑，我们才收班回营房休息。
一夜枕戈待旦，17日凌晨3点，隆隆的炮声震得大地在颤抖摇晃，我从迷迷糊糊的酣睡中被震醒，炮声告诉我，自卫反击战的序幕已经拉开，天亮后该看我们在战争舞台上的好戏了。我们4点多被呼喊起床，作战参谋传达了东线总指挥部的1号战情通报：接中央军委命令，我军已在中越边境全线发动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总攻，我陆军先头部队正对敌前沿阵地实施突击。空军歼击航空兵要在天亮后连续组织多层多批次战斗起飞，对边境全线的战区空域进行严密封锁和压制，不准越方空军有任何可乘之机。我们随即乘黑进入机场，在拂晓之前已做好战斗起飞的一切准备。就在昨天，空军指示参战航空兵各部：所有参战的编队带队长机，不但思想作风要过硬，而且必须是反映机灵，精明过人的技术骨干，绝对不许贻误战机，影响战局。要打破以职务资格确定带队长机的常规。为此，师团领导对编队的带队长机人选重新进行洗牌和调整，把原来不是带队人选的我顶上替代一位空中反映能力较迟钝的副团长。带队长机就是空中指挥员，其空中的应变能力和一言一行都事关编队的安全和空战的胜负。我被临战受命，深感责任重大，丝毫不敢懈怠和马虎，唯殚精竭虑，克尽职守，完成党和国家的重托。
前方的炮声依然时急时缓的断续传来，好容易挨到拂晓来临，东方的天际才露出一线淡淡的曙光，塔台上空就叭叭升起两发绿色信号弹，这是下令战机战斗起飞的命令，早就在座舱里做好“一等”准备的第一个四机中队立即马达轰鸣，接着滑进跑道迅速起飞，他们如同利剑出鞘，直指苍穹，挟雷裹电般驰向战区。稍后，跑道另一头兄弟部队的战机也逆向腾空而起，一阵刺耳的呼啸声从我们的头顶一掠而过，恍如长空里一道刀光剑影。此后，每5－10分钟一批，持续不停地起飞升空，地面炮声隆隆，天空雷霆万均，轰鸣声震耳欲聋，仿佛天公在抖擞，大地在摇晃，战争烽火已熊熊燃起，硝烟弥漫南疆，飞行勇士们气吞山河，威震长空。我率领着刘格新等四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全神贯注地保持着指挥所给定的航行诸元，以威严的战斗队形首尾相接，左右相依，似风火雷电之势飞临战区上空。我们按作战预案穿梭于边境战区上空，聆听着指挥所下达的每一道指令，注视着越方空中和地面的细微动静。
战争开打后的最初几天。我们空军在边境战区上空每天起飞700多架次战机，对越军形成一道空中铜墙铁壁，大有先声夺人、长空独我，逼其退避三舍之威。据我方技侦情报部门称，越军总部曾几度下令其空军起飞迎敌，可越方空军司令却叫苦连连：“中国空军太强大了，他们的飞机数量多得象蜂群，我们无法拦截和抵挡！”为了保全一点体面，也为了对其总部有个交待，他们仅象征性地从河内内牌机场起飞了一对双机，只在其自己机场上空转了几圈就落地，根本没敢向北部边境靠近。看来，强国对弱国，大国对小国的战争，采用群胆群威，以众对寡、先声夺人的精神和心理战术，确能达到恐吓威慑的目的并收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功效。我们并没有因越空军的怯战避战而减少空中兵力，我们始终循环起降，以接力赛方式保持空中足够多的兵力，我们每人每天至少要战斗起飞3架次以上，每次在空中约停留近一个小时，由于精神高度兴奋而专注，大伙都忘记了疲惫和劳累。除了一次在起飞出航时我的僚机组与返航中的一个四机编队交汇距离过近，险些碰撞外，我所率领的四机，其它一切都顺利平安、战斗巡航任务完成得很出色。
每次在返航后的飞机加油检查间隙，我们都会听到东线指挥部发送来的最新地面战情通报，我陆军重兵压境，全面向南推进的同时，特种先头部队大胆深入敌后，对其进行穿插和迂回包围，他们一路攻城拨寨，过关夺隘，进展神速，所向披靡，“世界第三军事强国”难敌我军排山倒海般的攻势，战争第一天，他们的一线阵地就被我军全面突破，我方失地基本全部收回，第二、三天，东线我军便向越方境内推进30多公里，并一举攻占其北部重镇凉山。接着我军继续向凉山以南推进，越军在我强大攻势面前丧魂落魄，开始大举南逃，其时，世界的目光都投向北越战场，越南人对战局的急剧变化更是瞠目结舌，他们原以为自己能打败世界头号强国美帝，具有丰富的实战经验，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现在他们已尝到中国军队的厉害，首都河内的军民如惊弓之鸟，蠢蠢蕴酿向南逃离搬迁事项。越军并不善大部队阵地战，但他们藏兵于民，化整为零的游击战战术运用得狡诈鬼黠，出神入化，曾给我军造成不少意外伤亡。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我军缴获的越军大量武器装备和过剩的军用物资，几乎全都是中国制造和生产的，是多年来我们自己节衣缩食，无私无偿援助给“同志加兄弟”的战略物资。
这场由邓小平亲自组织指挥的大规模自卫反击之战分东线（广西）和西线（云南）两个战场，两线的总指挥分别是许世友和杨得志两员身经百战的猛将。正当越南人溃不成军、望风而逃之际，邓小平认为教训越南人的目的已经达到，遂果断决定停止军事行动，部队全线撤回到我方境内。这样，便向全世界表明：我们的军事行动不是以占领别国领土为目的，我们打的是正义的自卫反击战，是教训挑衅肇事者的越南，教他规规矩矩地与邻相处，老老实实地与邻为伴，多一点安份守己，少一些侵略扩张。
因为我们机场距离边境太近，飞机又密集停放，为防越南人从地面偷袭、破坏和报复，我团在陆军停止军事行动后，奉令后撤至南宁机场待战。这次重大军事行动，数十万陆军将士英勇冲锋陷阵，他们不怕流血牺牲，克服了许多身体和生理极限难以逾越的艰难困苦，谱写了许多可歌可泣、惊天地、泣鬼神的动人战斗篇章，涌现出一大批英雄群像。他们是当之无愧的战场的主角，是真正的军魂，是民族的骄傲！我们空军航空兵紧密配合、策应陆军兄弟参加了战争的全过程，尽管由于敌方空军的怯战、避战，我们没有机会与之直接交火，但正是由于我们在战场上空展示了强大的实力，始终对敌保持高压态势，才吓得敌军闻风丧胆。许世友和杨得志两位总指挥对这次战役行动中我空军航空兵的表现非常满意。他俩感慨万千地说，如此大规模的战役行动，陆军头顶上这般平安无事，这在我军战争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他俩向空军建议，要给参战的飞行员立功授奖。对我个人来说，能否立功事小，能身临其境参加这次战争的全过程，是我军人生涯中最值得浓墨重彩记上一笔的非同寻常的经历，也是人生的一个亮点！我可以无愧而自豪地说，在国家最急需用我的时候，我没有丝毫犹豫和退缩，凭一身铮铮铁骨和赤胆忠心、义无反顾、壮士赴义般地飞赴硝烟弥漫的战场并完满履行了自己的战场职责。人生难得几回博，这样的机会一生不可多得，也许这将是我平生的最后一仗，我为此而感到自豪和荣幸！战后，经群众评议，领导审查，上级批准，给我荣立三等功一次，以嘉奖我在这次作战行动中的优良表现。
我军全线回撤后，战争烟云渐渐散去，边境地区恢复了多年前的平静。为观察越方动向，我参战航空兵的大部都退守二线机场待命。没有了敌情和战斗起飞，心里反觉空荡荡的，身体也感到慵懒疲乏，思想也开始胡思乱想，甚至悄悄企盼早日回家与妻儿团聚。好容易等到4月15日，空军终于下令我部班师回湘。不巧的是，天公不顺人意，连续数日阴雨绵绵，能见度极差，航线上还时有雷雨阻挡，故有翅难飞，欲归不能，真是急煞人也！在无奈的等待中熬日最叫人心烦意乱，为自我安抚、稳定心绪，遂作诗两首，如下：
自卫反击 回师有感
[一]
北熊南犬狂，犯我锦南疆。妻儿泣送别，丈夫出征忙。
十载前战场，“兄弟”变豺狼。讨贼保“四化”，怒火燃万丈！
惩凶国威振，抗暴世称扬。传令凯歌还，回首激情昂。
1979年4月18日于南宁
（注：北熊：即北极熊，喻指当时的苏联；南犬，即苏联在我国南边的走狗，指当时的越南。十载前战场：十年前曾是我们抗美援越的战场。“兄弟”：那时越方总称“中越是同志加兄弟”。“四化”，即四个现代化。）
[二]
雨雾千里幕，雷电万丛瘴。欲归难展翅，情急防断肠。
天意不可违，忧怨易自伤；世事不由己，顺变自慰偿。
待等雾霾敛，回师畅翱翔。红雨和热泪，相逢沾我裳！
（注：红雨，指落花。时逢湘地阳春三月，正是山花烂漫、无处不飞花的春日。）
4月20日前后，天气放晴，我们终于得以展翅蓝天，凯旋而归，回到了仿佛久别的大托铺，回到了妻儿的身旁。没有经历惊险的航程，不知宁静港湾的可贵；没有经历战火的洗礼，不懂得对和平生活的珍惜！有了这次特殊的经历后，我更懂得了珍惜生命和亲情，热爱生活和家庭。我要让剩余的人生过得更加洒脱，更加怡然。
（三十八）“错觉”凶险人惊魂，事业盛衰天早定
斗转星移，光阴荏苒。一晃到了1982年，已过不惑之年的我，飞行事业已近强弩之末。斯年春，我随团再次赴广西田阳轮战，那里当时的敌情并不严重（主要对手是越南空军），部队主要精力是搞训练。在一次夜间复杂气象训练中，当我完成了云上课目后，推机头做穿云下降时，突然觉得飞机垂直冲向云层，我立即条件反射地拉杆，以减小飞机俯角，可当我审视仪表时，发觉地平仪显示的飞机俯角和升降表指示的下降率并没有超过规定数值，我立即意识到，是自己出现了“错觉”，而且是极为严重的俯仰飞行错觉（也就是飞机的实际飞行姿态与人的主观感觉的飞行姿态不一致，甚至完全相反）。此时，如果只凭自己的心理感觉操纵飞机，必将酿成严重后果（因此而坠机的教训很多），克服和纠正“错觉”的唯一办法是坚决相信和依靠飞行仪表，也就是用科学战胜感觉，用坚强的意志和毅力，依据仪表调控飞行姿态，战胜自我的主观感觉。这种操纵动作，飞行员心理承受的矛盾和压力巨大，需要极大的毅力和韧性自己与自己较劲。
我死死盯住仪表板，使出浑身解数和吃奶的力气操纵着飞机，当时我揣度，飞机只要穿出云层，到了云下能见到地面灯光后，错觉便会自然消失（我从前有过类似的经历）。我努力坚持着，飞机终于钻出乌黑浓密的云层，机腹下显现一片亮光。可此时不但旧的错觉没有消失，而且出现了更为严重的新错觉：就在飞机出云的那一刹那间，我突然感觉飞机变幻为倒飞，机腹下方的万家灯火和亮光我觉得是茫茫夜空中的星月余晖映照；座舱上面与云层之间的黑蒙蒙夜空，我恍然认为是大地。我的主观感觉还停留和延续着云上飞行的部分映像：把光线明亮的一面当天上，黑暗的一面为大地。在我的主观感觉中，天地完全颠倒了，我觉得自己完全是脚板心朝天，头顶着地面在飞行，一种随时将要撞击地面的恐怖感像幽灵和死神一样紧紧缠绕着我，周围的夜空宛如一只巨大凶残的怪兽对我龇出了狰狞的獠牙，仿佛就要用它的血盆大口将我吞噬。由于神情高度专注仪表和心理的极度紧张，觉得驾驶杆特别沉重和别扭，手心已捏出汩汩的汗水，豆粒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往脸上滑落，我下意识地做了几下深呼吸，努力放松身心，但转机仍未出现。无奈之下，我只好寻求地面塔台指挥员的帮助，我向地面如实报告自己遇到严重倒飞错觉之事，塔台指挥员况定才副参谋长立即鼓励、命令我：“一定要勇敢、沉着，坚信仪表，按地平仪操纵飞机。”此后，塔台一直不断地询问我的飞行诸元和自我感觉，当地面人员从我隐约闪烁的航行标志灯看到我的“身影”由远而近时，耳机里传来了指挥员兴喜的声音：“我们已看到你了，你的位置和状态都很正常，你快到机场上空了”，我向舱外张望了一下，仍觉得自己还在倒飞。当我从塔台上空呼啸而过之后，指挥员令我压左坡度转弯，准备加入航线降落。我随即按地平仪将飞机压成左坡度30度并向舱外观察，此时，我看到了机场的各种灯光标志和自己的真实飞行姿态，立刻如同从恶梦中清醒过来，一下消除了错觉，一切在转瞬之间恢复了常态，此时的心情无比兴奋和轻松，我立即将自己错觉已经消失的情况告诉了塔台，随后安全降落。当我从停稳的飞机上爬出座舱时，内衣已全部为汗水湿透，浑身疲软乏力到几乎要瘫倒在地，我仰面朝天长嘘了一口晦气，庆幸自己终于逃过了这一劫。
飞行错觉，说轻也轻，以往的云中和夜间飞行，我也时有出现，但程度都较轻微且能很快自我恢复正常，真正在飞行中从来没有错觉的飞行员是极其罕见的。但说重也重，因严重飞行错觉处置不当而导致机毁人亡的飞行事故在我同批的同学和战友中就有好几起，我这次能平安回来，是坚信仪表不动摇，凭顽强的意志和毅力，战胜自我主观感觉的结果。事后，师团领导一致肯定了我的处置方法及坚强的意志和毅力。并将我处理和战胜严重飞行错觉的经过和经验对全师发了技术通报。但与之同时，这次严重飞行错觉使我成了铩羽之鸟。可以说，它是我飞行历史上一次折戟沉沙的滑铁卢之役，也是我飞行事业的分水岭。这次事件之后，为了对我的生命和飞行安全负责，师里决定取消我的夜复飞行资格，并对某些易发错觉的超高难度战斗特技动作也针对我设定了限飞措施。这样，我便从飞行事业的巅峰跌到了低谷。
1983年春，我虽因多年保证了作战训练的飞行安全，总飞行时间超过2000小时而被广空授予二等功一次，但我却兴奋不起来，因为其时我所在的54团正准备改装第二代高超音速新型战机－歼七，考虑到我已经43岁的飞行“高龄”（空军歼击机飞行员的服役年龄规定，团职以下飞行员的最高飞行年龄为42周岁），师里研究决定，让我退出战斗团，调到训练团去任教（改飞亚音速的老式歼五）。本来，渴望驾驶歼七是我多年的梦想，但此时我自知飞行盛年已去，巅峰不再，因势顺变才是明智之举，遂无言地面对现实，虽然满腹遗憾和惆怅，还是服服帖帖地接受了组织的安排。其时，我有预感和心理准备，调任只是一个短暂的过渡，飞行年华如流水，潮涨潮落不由人；人生如戏，岁月如歌。我用青春和热血在蓝天舞台上演的好戏，唱响的凯歌，高潮已过，长河落日的壮美景色将随夕阳西下而消隐，终场落幕的时日即将来临。飞行员本来就是吃青春饭的，回首往事，我与当年的航校同学、战友曾为追求蓝天之梦意气风发，踌躇满志，随着韶华流转，一路走来，时至今日，绝大多数人都或在起点，或在中途因身体、技术、政治思想及家庭变故等种种原因被淘汰出局，更有为数不少的一批战友因作战和飞行事故而献身蓝天，早已离开了人世。环顾周围，还在蓝天上翱翔的战友只有寥寥几人了，我的飞行生命能延续到今天，已经是十分难得，十分幸运的了。
尽管我无限钟情、眷恋那个浩瀚无垠，曾给我留下无数美好回忆的蓝色舞台，但花无常红，叶无常青，终究夕阳拴不住，落霞随日去！迟早我是要同蓝天舞台告别的，再壮美的事业也有终场落幕的那一天。为了飞行事业，我已经竭尽全力，做了该做能做的一切，虽不敢说功成名就，倒也可以心情坦然地说，我没有让岁月蹉跎，也无愧于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对我的召唤，无愧于自己的青春年华。我已准备好，该放弃时就放弃，该离开时就离开。这，应该是明达、睿智的选择。
2006年 于长沙新开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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