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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天地情缘——航空兵英雄中队原飞行员胡世昌的人生际遇 [打印本页]

作者: 叶友良    时间: 2016-3-14 12:35:31     标题: 天地情缘——航空兵英雄中队原飞行员胡世昌的人生际遇


    祖国是人民最坚实的依靠,英雄是民族最闪亮的坐标。2016年11月30日,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



编者按:人生最美是军旅,军旅最美是情谊!



    各位战友,从今天开始我们将陆续刊登原空军航空兵第十八师飞行员胡世昌战友书写的自传体《天地情缘》纪实(三)。


    该书作者有着近30年的航空兵飞行经历,退休后花三年时间撰写该书,书中详尽地叙述了自己的童年趣事、求学之路、部队招飞、航校及部队飞行训练和作战、退休生活等经历,生动详实地介绍了那个时代当一名军人、当一名战斗机飞行员鲜为人知的见闻和故事,既描述了飞行员英武豪迈、叱咤云天的战斗生涯;也抒发了内心深处的喜怒哀乐和儿女情长。无疑是一本中学生成长为合格飞行员的教科书,同时,它从一个侧面也反映了我国空军部队的建设发展史。还是一本对当今年轻人成长成才、养成艰苦朴素作风的思想政治教育书籍。跟随作者的人生足迹,我们还能了解那些峥嵘岁月里社会生活的多元脉络和许多重大事件及其对人们命运的影响。


    作者文学素养较好,写作技法精巧。叙事,纷繁不乱,层次分明;写景,优美入胜,令人神往;抒情,细腻真实,让人感动落泪。


    作者笔锋、文彩俱佳,非常值得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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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言


  写部回忆录,把自己一生最难忘的经历记录下来,这是我多年来的夙愿,我的初衷和愿望是:


  一、自我回味和享受

  人,从生到死,短短几十年光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童稚少年,懵懂无知,不谙世事;青壮年为生活和事业拼搏、奔波,无暇他顾;到了老年退休后,才有闲情雅兴回首细嚼自己的往事,如同牛马在旷野匆匆进食后回栏休息细细反刍吃过的粗草一般,个中酸甜苦辣滋味唯我先尝,值得慢慢韵味把玩,此举不失为一种久远绵长的精神享受。


    二、给亲人和后代留一点人生的经验教训和精神财富

  我将要把一个真实、完整的自我展示给亲人和后代,让他们知道,在我的人生舞台上,有成功,也有失败;有辉煌也有暗淡;有叱咤云天、过五关斩六将的英豪锐气,也有兵败滑铁卢、走麦城的痛苦与无奈。人生犹如一部书,一台戏,都有开头、高潮和结尾。愿聪明而细心的旁观者能从我的拙作中获得些许裨益。


  “好男不吃祖宗饭,好女不穿嫁时衣”。“授人以鱼,只足一餐所需,授人以渔,则终身受用无穷”。大凡有作为、有志气的好男好女,绝不会仰仗和等待父辈留给自己的一饭一鱼,他们最需要的是“授人以渔”的立身做人、立志创业的精神和方法,用前辈们传承的人生经验教训作为他山之石,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和辛勤劳动,一定能创造出比先辈更美好的生活前景,更辉煌的人生业绩。我殷切期望子孙后代能从我的人生经历中寻找到一些助己成功的方法,少犯一些我曾经犯过的错误,那样,我将无限幸慰。

   

    三、我要特别提示我的读者,人是社会政治经济关系的总和

    出生,成长于20世纪中叶的我,其生活工作的社会环境和历史背景与今天相比恍如隔世,人的思想、观念、行为是同他所处的社会历史背景意识形态、文化氛围等血肉相连的,所以请不要以今人的标准和价值取向质疑、评判我所走过的那个年代里人们的思想和行为。我自诩一生为人处事率直真诚,决不杜撰不实之辞蒙骗后人,即使是我从未披露的个人隐私,既然写了,基本事实就一定是真实的(细节难免有误),至于是非对错,那就任由后人评说吧!


阅尽天地千般事,体味人间诸多情;

往事如烟随风去,是非曲直任君云。

        

            胡世昌   2005年冬于长沙新开铺



    附:胡世昌同志简历

        胡世昌,男,汉族,湖南溆浦县祖市殿镇令吉村人,1940年4月17日出生,1958年7月毕业于溆浦一中。同年8月招飞入伍至空军第一航空预备学校(现空军长春航空大学)。1959年2月进入空军第三航空学校(现空军第三飞行学院)学习飞行。1962年毕业分配到空军航空兵第18师,先后任飞行员、中队长、领航主任、师政治部副主任等职。期间,在“航空兵英雄中队”服役多年,在空军南京气象学院团职飞行干部政工班学习两年。因训练作战成绩突出先后荣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两次。

   1986年秋转业到长沙市机床集团公司,先后任纪委书记和工会主席,直至退休。



目  录

第一章 生命摇篮——湖南溆浦

(一)先祖

(二)诞生

(三)家庭

(四)童趣

第二章 求知求学——坎坷多梦的学生时代

(一)启蒙

(二)逃学

(三)换了新天地,步入新校园

(四)早恋

(五)中学生活

(六)人生的转折

(七)初恋

(八)故土难离,亲情难分

第三章 华丽蜕变——从老百姓到合格军人

(一)征途

(二)军校之初

(三)初恋变故

(四)失窃

(五)融入黑土地,苦中也寻乐

第四章 成就梦想——执着追求飞行事业

(一)飞行事业的起点和摇篮

(二)单飞

(三)迷航

(四)珍惜飞行事业和荣誉

(五)向往高级喷气机,梦想飞得更高更快

(六)陆上跳伞

(七)追赴理想岗位

(八)米虫饭粒

(九)成就歼击机飞行员之梦

(十)与雁群亲密“接吻”

(十一)困难时期的国与家

(十二)航校的最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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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叶友良    时间: 2016-3-15 08:53:27     标题: 第一章 生命摇篮——湖南溆浦

第一章  生命摇篮——湖南溆浦

    先祖
   我的祖屋坐落在湘西与湘中联结处的边远山区,往东五里即与安化、新化接壤,地处溆浦的最东端。这里原本是块蛮荒之地,经先祖几代人的开拓耕耘才有了后来的家园。祖屋背南面北,右毗邻另吉村,左与车背溪为邻,背靠青山,面对一大片梯田和终年清澈见底、奔流不息的江水。早年,祖屋只有一排老木板房,被三面青松翠竹所环抱,显得古朴而幽静。先祖是从与本县为邻的沅陵迁移而来的移民,第一代为“先”字辈,第二代为“生”字辈,曾祖父胡开义(即“开”字辈)为第三代,我辈应为第六代移民后裔。因该地胡姓居民只此一家,故后来就称祖居地为“胡家”。曾祖父生有七子,祖父胡大兴排行老三,先娶罗氏,未育身故,后续娶李氏木云(我的祖母),生有三女,中年始得一子,名泽圣(我的父亲),祖父母对其独生儿子娇生惯养,为盼其传宗接代,早抱孙子,遂令17岁的儿子与大其两岁的本地姑娘候昔梅完婚,两年后便有了我。

    诞生
  1940年农历3月16日晚,母亲得一梦:一位白胡子老者将一男婴掷于母亲怀里,随即飘然而去。家人得知此梦,神传这是土地菩萨送子予斯。果然,第二天傍晚,分娩前的隐隐腹痛向得梦者袭来,但她羞于启齿,并不告诉家人,自个儿默默地忍受着。夜幕降临,好一个春江花月之夜,少不更事的父亲并没有注意妻子神情的变化,他玩兴突发,随手操起捕鱼虾的“虾笼”,腰间系上盛鱼的篾箩,打着火把赤着脚丫,独自下江捉鱼捞虾去了。


  约一两个时辰后,父亲喜获丰收,带着半竹箩鲜嫩的小鱼虾欣喜地回来了,一家人为这意外的收获而兴奋,当即七手八脚煮了一锅鲜美的虾汤,当一大家人品尝美味时才突然发现母亲独自在屋里呻吟,脸上痛苦。娘娘(祖母)最先意识到儿媳要临产了,她指令父亲把相邻而住的满叔母(祖父的弟媳)叫来。父亲的这位满叔母(我管她叫满娘娘)是远近颇有名气的接生婆,她闻讯之后,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迅速将产妇安顿好。她依照古老迷信的办法化了一碗催胎安神汤(实为一碗井水)让母亲喝下,约半个时辰后,腹痛加剧,满娘娘指挥若定,胸有成竹地指令母亲从木床上下来,双膝面床跪于地板之上,双手紧勾着床沿,着令其全身用力,不多时,婴儿呱呱坠地了。满娘娘熟练地操起剪刀将脐带剪断,用热水洗去我身上的污秽物,再用布片包裹起来。就这样,我从娘肚里来到这个未知的世界,其时是公元1940年农历3月17日子夜。我的出生给全家带来一片欢腾和生机,特别是公公(祖父)娘娘(祖母)见我是个带“把”的长孙,几近喜极若狂,为了分享他们的兴奋喜悦之情,公公自己将脸面抹黑(本地乡俗:谁家生了男孩,旁人要将其家长者的脸抹黑,以示祝贺),连蹦带跳走村串户,四处张扬,八面吆喝,见人就嚷嚷:“我得孙儿了,我升公公了”!


  在严重重男轻女的公公娘娘眼里,我就是小天使,就是掌上明珠,是宝贝中的宝贝,而作为产妇的母亲,只不过是生育这个宝贝的工具罢了。他们厚此薄彼,对襁褓中的我宠爱有加,对生我育我的母亲则平平淡淡。由于我是属龙的,八字先生说我的“八字”太大,生于普通农家是鱼大池小,难以承载,不易养活。为保我平安,公公娘娘和母亲为我选了三户多子女的贫苦农户为“寄父寄母”,还祭拜了大青石头,拜大柏树为“寄爷”,据说这样便可转移胡家的承载力,保我福大命大。娇宠的孩子不会有好胃口、好身体。母亲由于营养不良、劳动过度等原因奶水稀少,但我从出生至两岁都只以母乳为食,其它食物一概拒绝。期间姑姑抱着我向多位哺乳期的村妇讨要过奶水,直至母亲怀了我脚下的妹妹奶汁全无,才被迫断奶,起初吃啥吐啥,后经多方医治才逐渐正常。


  两岁时,因出麻疹大病一场,几乎被死神夺去小命。在生命最危急时,不吃不哭,身体完全失去知觉,呼吸和心跳几近停止,全家人已处于绝望状态,望着像死一般毫无声息地躺在板凳上的我,家人已着手准备我的后事。就在我命若悬丝即将断落的时刻,“神仙”出现了,对门山路上一位过路老中医飘忽而至,正在路旁地里锄草的大公公(公公的大哥)当即截住老中医,恳请其一定进家来救救自己的侄孙,老中医将几近死亡的我翻来覆去摆弄好一阵,死马权当活马医,先后施以艾灸、掐捏等医术。约半个时辰过去,我突然哭出声来并喊“痛”。我的起死回生令全家人由大悲转大喜,公公娘娘以重金酬谢了老中医。这次大难不死的经历,父母在以后的岁月里常常向我念起,至今我也隐约留下一些印象。


  孩提时的我一直体弱多病,大概在3-5岁间我还得过多种能使小儿致命的疾病,有疟疾、痢疾等。那时根本无医无药,只有用土法子调理,得了疟疾说是被“摆子鬼”缠身,要跳到江水里去泡澡将摆子鬼赶走;拉痢疾严重时直肠脱肛而出吓得我直哭,母亲硬是用破布垫着将它揉进去。我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能活下来也真是福大命大了。那时农村的婴儿死亡率至少在50%以上,我半数以上的弟妹都在不足4岁之前夭折了,当时的人类生育完全听天由命,早婚早生,高出生率与高死亡率并存。(以上经历主要来自我父母,特别是母亲的多次回忆、口述)

    家庭
  我们是最普通的山村农家,固守着男耕女织的传统家族分工,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恬淡生活,丰年能勉强自给自足,欠年则生活维艰。家庭成员中娘娘、公公和父母是我最初的老师,是我思想和生活的启蒙者。
  自打我记事起,公公娘娘就与父母分家了(儿子结婚即分家是当时当地的传统),我的身份特殊,常常哪边有好吃好玩的就生活在哪边,特别是娘娘对我千般宠爱,万般呵护。


  娘娘身材高挑,精神矍铄,清瘦的瓜子脸上因人而异地挂着不同的表情:在儿媳(我母亲)面前,那张脸拉得长长的,时刻保持阴沉而冷峻的面容,以彰显出婆婆的威严;在我面前,那张脸总撒满阳光,荡漾着春风,绽放出亲切而美丽的笑靥,眼神里总闪烁着慈祥的光芒。娘娘虽然精明强干,但行动多有不便,时时不离拐杖(当地俗称“戳路棍”),否则,她那“三寸金莲”的小脚无法维持她瘦长高挑的身躯平衡与稳定。娘娘无论有什么好吃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她还经常让旁人弄个麻雀老鼠或小鱼小虾之类的小野味,在堂屋火坑里烧火架锅,给我开小灶,一时吃不完的就做成腊制品供我多次享用,绝不允许他人染指。那时家庭主食几乎常年都是杂粮饭(约3-5成大米,其它均为红薯和包米等),娘娘为我特制一个蒸制白米饭的布袋,常年让我独享纯净白米饭。她将过年制作的纯净糯米糍粑用大铜锁锁在木楼的谷柜里,每天只让我独享,不准其他人垂涎。娘娘精于手工活计,她设计和绣制的绣花鞋帽,除自用外,多余的经常提篮走村串户小卖,而每次出行她总要携着我的小手不离其左右,逢人就炫耀:“这是我的小孙昌昌”。娘娘是我坚强的铁杆靠山和庇护神,无论谁欺负我,只要被她撞上,就会竭尽全力保护我。

  记得我五六岁时的一个夏日,父亲将耕牛牵到江边让我看管,他上山割草,交待我看好牛在原地等他回来后一道回家,我当即应承。父亲刚离开,雨后洪水尚未消退的江面,许多木排顺流而下,几个放排人逗引我上排戏水、飘流,正当调皮贪玩年龄的我怎能抵挡这种诱惑,便毫无顾虑地随手将衣衫脱下往江边一丢,光着屁股蛋子爬上大人的木排便顺流而下了。木排在水中或急或缓,或直流或旋转,那种刺激的感觉美妙极了,看牛的事早就忘到九霄云外。

  与之同时,没有主人看管的牛跑到他人地里将初绿的庄稼嫩苗舔食殆尽,庄稼主人发现后一面冲父亲狂吼乱骂,一面将牛牵走,要求我家赔偿损失后再还牛。父亲来到江边只见我丢弃的衣服,不见我的人影,他气极败坏,火冒三丈,急匆匆顺流而下寻觅我的踪迹。当我们父子四目相觑时,我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吓懵了,他起初强压怒火,哄我离开木排上岸,尔后像押解囚犯一样将我拽回家。到家后,他先找来一根犁田时鞭打耕牛的南竹枝条,然后将我往房里一推,把房门反闩起来,他一手拎起我的胳膊,一手扬起竹子枝条对着我赤条条的身子猛力抽打,我的全身立即布满了鲜红的血印,痛疼难忍,拼命地哭叫、挣扎。

    就在危急关头,娘娘闻声赶到,用拐杖猛烈击打着房门和窗户。起初父亲不想开门,“圣伢儿,你再不开门,今天我就要跟你拼生死!”我听见娘娘在门外咆哮着。无奈,父亲只好放开我,把门打开,娘娘冲进屋里见我遍体鳞伤的惨状,第一反应是为我复仇,她举起拐杖,对着父亲劈头盖脑就是一顿狠揍,父亲经不住娘娘的闷棍夺门而逃,娘娘怒气未消,又追将出去一阵乱棍相加。娘娘有如从天而降的救星,使我从父亲的暴虐下寻得一条生路。回到房里,娘娘对我遭受的皮肉之苦痛惜万分,紧紧搂着我大哭一场,她大骂父亲不近人情,不该对我下如此毒手,“孙儿即使犯错,下手也该有个轻重”。父亲的这次施暴,成为我一生都挥之不去的梦魇,娘娘的护犊舔伤之情更使我终身难以忘怀。

    公公(祖父)对我童年生活也有着重要影响。公公中等身材,高鼻梁,深眼窝,国字脸,面部轮廓似老年时的父亲,他早年头上留着清朝时期的“猪尾巴”(辫子),解放前夕才改为前半园光头,后半园齐耳短发,类似阴阳头。那年月的男性老人都是那种发型,现在只能从反映那个年代的影视片中见到。公公的脸上虽写满沧桑,但精神矍铄,身子骨硬朗,从我记事起,未曾见他生过病、吃过药。他年轻时长得很英俊,人又特聪明,会唱戏演戏、会武功、善打猎,吹拉弹唱无所不会,是远近有名的民间艺人,乡里每有红白喜事或公益性全民行动他必到场以技艺助兴。也正因如此,时有一些拈花惹草的风流韵事缠身。大概40岁左右,公公得了一场大病,病愈后双眼混浊,逐渐成了半失明的人。可是他不但能生活自理,而且从来没有停止过劳作,只是锄草时常常苗草不分,夹菜时荤素难辨,行路时高低不明,踉踉跄跄,经常跌跤,好在他身板硬朗,倒也无甚大碍。公公是教会我简单劳动技能的第一人,从我会走路时起,他就教我怎么拾柴,怎么拨草割草,怎么牵牛放牛。

  记得他初次带我到屋后冲里的山坡上砍柴,我因人小力弱,双手好不容易举起沉重的大柴刀向一棵树木砍去,坚韧的树干产生的反弹力将柴刀从我的手掌里震落再蹦跳到我的右下肢,锋利的刀刃砍进了皮肉直达腿骨表面,顿时鲜血喷射,痛彻心肺,公公见状立即给我包扎并背回家中。至今这道伤疤还留在我的脚上,已成永恒的纪念。公公常常将我带入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每天晚饭后至睡觉前的时段,我总不离公公左右,冬日在火坑边,夏夜在月光下,我搬一只小板凳坐其身旁,绕膝撒娇,痴迷地聆听他谈天说地讲故事,说笑话。他的头脑里仿佛装着故事的海洋,永远取之不竭。公公的故事很有想象力,他最早给我讲的关于天地的故事我至今不忘,天是神仙发怒丢下的一口大锅,眼看要砸向人间毁灭苍生,海里四条大鲤鱼同时跃出水面,从东西南北四个不同方位将大锅顶起,所以我们见到的“天”成锅底型。地下有地,从前有人打洞挖煤,洞越挖越深,突然他听到了鸡犬之声,再挖,地被挖穿了,另一个与地上相同的世界出现了,后来他就在那个世界娶妻生子,不回原来的地面了。当时,我对这些离奇的故事笃信不疑,听得津津有味。历史小说中的封神演义、隋唐演义、三国演义、西游记、聊斋里的鬼怪狐仙,白话小说中的才子佳人、风流韵事,还有民间流传无书可对的各种妖魔鬼怪,趣事笑谈,公公都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讲。

  当然,他偶尔也会记忆中断或张冠李戴,每当此时,他就哄着我,“昌昌别急,让我想想”,随即喝口茶,又会连蒙带哄地讲下去,至于他讲的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只要故事情节连贯、动听就行了。因为经年累月地讲,有时也出现重复,这时我就会不依不饶,“公公,我要听新的,旧的不要”。无奈,他只好搜寻新的素材,他有快速加工制作故事的能力,他甚至把自己前半生的经历编成了故事集,每晚都讲一段,我特爱听他讲述年轻时打猎的经历,他曾与凶猛的野猪在深山密林里过招,与凶狠的虎豹在荒坡峻岭摆过阵,那情节紧张惊险,我常常聆听到浑身毛骨悚然,大气不出。有时,他也讲同辈或先祖狩猎的故事。

  他说,有一回,一位先祖在屋后山顶一个叫“山角坳”的地方狩猎,见到一头狂暴的大野猪与一只凶猛的头上有“王”字斑纹的大老虎为争抢一只猎物展开一场生死大搏斗。他躲在一旁不动声色,静观其变,持枪以待,做好迎击的准备。不料这两头野兽天昏地暗地嘶咬争斗了一个时辰后两败俱伤,气绝身亡。先祖不费吹灰之力,坐山观虎斗,白收渔翁之利。这个故事很吸引人,我终生不忘,后来每到山角坳,尽管早已物是人非,但两兽相争的狂野场景仿佛就在眼前。总之,公公给我童年带来的不仅是娱乐和消遣,更是一个广阔奇妙、万象纷呈的童话世界,它常常激起我对未知世界无穷的遐想和朦胧的向往,同时也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播种了对英雄人物的崇敬,对美好事物的追求。我从4岁起就给公公伴宿,我们爷孙抵足而眠,相拥而寐,冬日我给他暖脚,夏夜他给我摇扇,一直到我18岁入伍,才离他远去。

    母亲候昔梅是随同外公外婆从外乡迁入本地的,她同父亲的结合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年长父亲两岁。据说,她与父亲初婚时俨然像一位大姐姐带一个小弟弟,当时父亲少不更事,一切都由母亲操持。母亲虽不知书但很识礼,她相夫教子,勤俭操劳,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她安排调理,有点好吃的,她先孝公婆,后尊丈夫,再顾孩子,总把自己放到最后。她一辈子承受太多的苦难和委屈,几乎没过几天舒心安稳的日子,做媳妇时,经常受婆婆的欺凌、指责,甚至打骂;做妻子,丈夫的打骂更是家常便饭;做母亲受多子女的拖累和折磨;好不容易熬到自己做婆婆时,却因世道变迁倒要看儿媳的脸色行事。

    小时我与母亲的关系倒不如同公公娘娘那么亲密。母亲对我的疼爱不像娘娘那样溢于言表。她常说,对儿女的爱,要放在心上,不能挂在嘴上,否则会娇坏子女。她对我做人处事要求很严,记得有一次,邻村一个叫“三麻子”的人逗我,要我喊他为“公公”,企图占我的便宜,不从他就抓住我的小鸡鸡不松手,我对他很气恼,决定寻机报复。在他干活不经意时,我将他放在地头的烟杆、烟袋、吸土烟草的器具偷去并藏匿到另一隐蔽之处。后来事发,他找到我母亲面前告状,说我偷走了他的东西,要我们家赔偿。母亲审问我是否果有其事,我刚承认事实还未及详述缘由时,她劈头盖脑就给我一顿狠揍,并教训我:“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今天就是要教你以后怎么做人,让你长点记性。”尽管后来听我申述了事情的来胧去脉,她还是坚持要我找回偷藏的原物送归其主,并向其道歉,保证以后不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此事我终生难忘。

    父亲胡泽圣是公公娘娘唯一的儿子,从小宠爱有加。他天资聪颖,又在民国的洋学堂读到初小毕业,能写会算,称得上是胡家乃至另吉村的文化人。他心灵手巧,对农家日常用具的制作或编织,悟性、技艺和模仿力都特强。他信奉“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古训,非常重视子女的教育,他常言:“养儿不读书,等于养头猪。”

    从我的童年起,他就时时告诫我:“要想今后不握锄头把(种地),就要发愤苦读书,将来走出山村才有前途。”他为我的读书和求学费尽了心思,吃尽了苦头,可以说,没有父亲的家训和全力支撑,就不会有我后来的一切。为养育一个多子女的家庭,父亲全力耕作,一个人要管理五亩多水田和一大片旱土,好年景生活尚可自保,稍有灾情或到了青黄不接季节,家中常有断粮之虞,每当此时,或挖葛根、蕨根磨成粉浆,做成锅粑充饥;或挑柴卖炭去几十里外的集市换回一升半袋大米;或去相邻的新化、安化两地凭一双脚板,一付肩膀贩运两地的农产品从中赚取微薄的利差,再换回粮食以解全家断炊之忧。父亲养育我们六个兄弟姐妹成人功不可没。父亲又有赌博和“花心好色”的毛病。母亲为阻拦他,经常遭到其呵斥和毒打。我常见母亲以泪洗面,却也无能为力。
   

    当时的家庭成员还有小姑胡桃音,她非常喜爱我,简直把我当做活玩具,经常让我双腿叉开骑在她的颈脖上疯疯癫癫招摇于众,到处瞎窜,为此常招来娘娘对她的训斥,但她乐此不疲,依然我行我素。小姑生性善良,为人忠厚老实,娘娘把她当成我的小保姆,为我储备专用食品的箱柜钥匙通常只交由她一人保管,小姑因此也招来其他人的闲话,但她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我脚下的一个妹妹和弟弟先后因疾病夭折了,妹妹佑善、良善、慈善依次来到人世。有了她们之后,家庭的负担日渐沉重,父亲是不管孩子的,母亲独自拖儿带女,经常背上背一个,胸前抱一个,两手还要忙家务。此时,身为老大的我,自然要帮助母亲看管小妹,承担部分家务,这既培养了我对家庭的责任感,也催生了我的早熟和自立。在我上高小的后期,弟弟世旦出生,小弟世光是在我当兵两年之后才降生人间的。

    童趣

  童年的色彩斑斓绚丽,童年的梦幻美妙神奇,童年的家园美丽天成。无论岁月怎么流逝和冲刷,童年的记忆依然清清楚楚,童年的家园是原生态的,充满生机和野趣,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伊甸园。从我的房前放眼望去,由近而远,映入眼帘的是青翠的毛竹林、肥沃的田野、碧绿的江水和巍巍的青山;房后是茂密的麻竹和杂树林,几棵苍老的榉木树高高伫立在竹林之中,每到秋天,成熟的榉栗子撒满一地,三五成群的松鼠在树梢和地面间上蹿下跳啃咬榉栗子,储存过冬的食物。

    最叫人难忘的是,我家横屋的西侧林地名叫“板栗坑”,那里有一棵生长数百年的老板栗树,它的主干两个成人都抱不住,树冠如盖,掩荫了一大片竹林。它春日青翠,夏日荫凉,深秋则栗叶金黄,别有一番风光。它每年都给我不少的期盼和恩惠,秋天伊始,它那满树的果实开始成熟,因为它的树身太过粗大,几乎从来没有人能爬上去采摘,一切都顺其自然。等它通体带刺的果壳变黄裂开,在阳光曝晒下或在风雨吹打中,棕红色的栗子从果壳中自然脱落,有时可以听到栗子在自然坠落中碰击竹子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响声,每当此时,兴奋和欲望驱使我们蜂拥而至,眼疾手快者自然收获较大,争抢到了栗子后往往急不可待地赶回家,在做饭的灶堂里用炭沫灰即时烧烤。剥开果壳,那股香甜的味道真叫人垂涎欲滴,嚼在嘴里,余味无穷。那时人丁稀少,林木稠密,周围群山中的各种奇花野果四季皆有,哪些能吃、好吃,我记得十分清楚:春天的刺莓、茶泡;夏天的野李子、半君子;秋季的野梨、杨桃子、茶花糖;冬天的饭相子、阿槟子等等,在那个时候还是很解馋的。我忘不了与儿时的同伴一起捡菌子,拨竹笋,采刺莓,挖小蒜,捞鱼虾等等充满野性和童趣的活动,那其中的兴奋、喜悦和乐趣只有亲临其境才能体会。

    那时的家园,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后山丛林密布,树木茂盛,植被丰富,环境幽静。屋前开阔的田野,清沏的江水构成一幅青山绿水和田园相互辉映、和谐美丽的山村风光图画。尤其是春夏更替之际,树梢绿意浓郁,山花容颜艳丽,田野禾苗泛绿,时有白鹭低飞,鱼鸟戏水,万物充满生机,山水更为怡人。若登临屋前房后的群山之顶,更可尽享四时美景,饱览山村田园风光。清晨,晨曦初绽,山花带露,翠竹含珠;午间,阳光明媚,蝉噪林静,树影扶疏;傍晚,青峦夕照,山幽鸟鸣,牧樵唱归;入夜,月朗星稀,流萤闪烁,万籁俱寂。我们惬意地驻足在这山水天地浑然一体的山村,年复一年地观赏她的旖旎风光,呼吸她清纯洁净的空气。与我们相依共存的还有各种飞禽走兽,它们繁衍栖身于周围的山林之中。草长莺飞的春日,大自然充满勃勃生机,天空飞鸟成群,各种雀鸟、喜鹊、乌鸦、苍鹰等数量多极了。板栗坑有两棵苍劲挺拔、直耸云霄的古松树,其顶端的树杈处常年镶嵌着几个硕大无比的喜鹊窝,喜鹊的唧喳声终年不绝于耳,观看喜鹊衔枝筑巢,孵卵育雏及幼鸟学飞是我常年的乐趣之一。人们喜欢喜鹊唧唧喳喳的吵闹声,据说这是它在传递喜讯,送来吉祥;大家心烦乌鸦的啼鸣,因为它专吃各种腐尸,不吉利;妇孺们很惧怕苍鹰在屋顶盘旋,因为那意味着哪家的鸡鸭又要成为它的猎物。我那时还喜欢逮小鸟、掏雀窝、拾鸟蛋。公公曾留给父亲一支鸟铳(专门打鸟的土制枪),偶遇合适的猎物他会兴起射杀,在他的战利品中有过斑鸠、野鸡、白鹭和大画眉之类的飞鸟,我常把它们当野味享用。屋后山林中的野兽昼夜均有出没,野猫子常常大白天冷不防地潜入房舍周围偷鸡,老虎豹子则每每在夜晚偷袭农舍豢养的猪狗。记得一个冬天的黄昏,天色还比较明亮,一只老虎也许饿极了,居然潜伏到我家屋檐下,叨走了我家一只大黑狗。父亲在里屋听见家狗急促的哀叫声,立即顺沿着狗的血迹率众追赶,追至后山冲的半坡灌木林中,老虎放弃了,落荒逃走,父亲明知老虎就在附近树丛中守望,居然从老虎嘴边夺食,硬是把黑狗拖回家自己弄了吃。

    我是一个爱凑热闹的小小跟屁虫,追赶老虎时,我跟随在大人背后狐假虎威、屁颠屁颠地瞎蹦腾,心里对老虎既恐惧又好奇,反正有大人们在前面顶着,老虎就是扑过来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父亲则不同,他同老虎打交道已不是第一次了,他曾只身一人在一个山道拐角处与老虎狭路相逢,正面交锋,当时人虎双方都不肯屈尊相让,各占道路一端伫立良久,最后还是老虎作了让步,放弃对峙,缓缓移动脚步向林子深处逃离而去,由此父亲得出结论,人虎相峙,还是老虎怕人更多一些。

    小时最期盼、最好玩的是过年。过年之前,家家户户都要打糍粑、杀年猪、宰鸡鸭、炒年货,这是一年中食物最集中、最丰盛的时候,可以放肆解馋。新年一到,至少还有一套新衣穿(新年出门拜年走亲戚是一定要穿新衣的,否则会被人看不起)。最开心的是许多亲戚都要携带小孩来拜年,我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一大堆,大家一见面立即成了要好的玩伴,白天捉迷藏、荡秋千、滚雪人、打雪仗、跳“房子”、滚“推子”,晚上放炮仗、牵“羊儿”、摸“瞎子”,直到玩得精疲力尽,一觉进入梦乡。有时外乡邻村的人还会走村游乡地舞龙耍狮唱大戏,这种传统的春节文化一年只此一次,赏心悦目,非常有趣。我恨不得正月的时光能够永驻,巴不得天天、月月都过年。过年的感觉是孩提生活中最美好、最值得留念和回味的,过年的期盼最强烈、最持久,每每刚过完头一年就盼望着过下一个年,它既有对物质享受的渴望,也有对自由自在生活的向往。过年有大鱼大肉吃,有新衣穿,有众多同龄伙伴嬉戏玩耍,没有农活的负担,没有父母的呵斥,那是一年中最丰盛的物质享受,也是最逍遥的精神大餐。童心轻灵飘逸,喜悦欢乐,是生命中最无忧无虑的日子。现今城里长大的孩子永远都无法拥有那种特定历史和环境下的心境。

    平常日子里,我最亲密的伙伴只有两个:一是胡世奕,他是堂叔泽蛟的长子,习惯上我们都称呼他为“五佬儿”,他小我两岁,但其劳动技能和干活的力气在我之上。另一位是胡泽章,他是我最小的堂叔,只比我大几岁,因他在兄弟中排行第八,因此我们管他叫“八叔”。他俩是我形影不离的玩伴,也是最亲密的劳动伙伴。我们仨经常在一起结伴砍柴,割草和放牛。劳动中有苦也有乐,我们或采摘野果相互品味,或拢起柴堆燃起篝火,望着干柴的节子烧得噼噼啪啪地火星四溅,尔后在火红的炭灰中烧烤着红薯、糍粑等自备的食物,尽管有时半焦半生,可享用起来仍觉得有滋有味。那种原始粗犷、充满童心野趣的生活,没有因时光的流逝而使我淡忘。现在,尽管我不必为食物和温饱而劳碌忧愁,对物质的渴望已成为一种记忆,但缺少了一种欲望支撑的时空和贫穷里的希望,留下的只是富足中的失落,遗失的是永远也无法追回的谐趣横生、自得其乐的童年。



作者: 叶友良    时间: 2016-11-21 21:50:53     标题: 第二章 求学之路

第二章 求知求学——坎坷多梦的学生时代


    启蒙

  六岁那年,我刚告别穿开裆裤的年纪,另吉村来了一位私塾教书先生开办学堂,父亲和公公两人一商量,决定送我到那里去读启蒙书。娘娘把父亲小时上学的书包找了出来,挂在我肩上比试,书包下端已拖地了,娘娘只好将书包带子缩至最短。我起初懵懵懂懂不明事理,只当读书是好玩,欢天喜地随父亲去报名,到了现场一看,天真的童心立刻被揪紧了,所谓的学堂原来就是一间普通的陈旧木板民房,其中摆放着几张由学生家长从自家一路带来的规格各异的破旧桌椅,总共不过七八个学生。

  进门的窗户边摆放一张八仙桌,其旁坐着一位着长衫的老者,他脸庞干瘦,眼神昏暗,架一副深度老花镜,不言自明,他就是我的教书先生了。父亲与这位教书先生言语了几句,把我交给他之后就走了,突然间,一种孤独陌生和惶恐不安的情绪从我心中油然而起,好半天我才缓过神来。

  从先生那里知道,在这读书主要是做两门功课,第一是读背《三字经》,因学生们进度不同都是单个施教,先依序站到先生桌旁,由先生教一句,学生跟随念一句,几遍之后,各自回课桌重复熟读,到放学之前,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单独向先生背诵所教课文,会背的可放学回家,不会背的有两种惩处办法:或用竹板打手掌,或留下来(俗称"关夜学")重读重背直至天将黑先生要回家时才算罢休。两种方法或单用或合用均由先生掌握。第二门功课是临摹习字,其方法是先由先生写好一张标准的正楷大字,学生将其垫在自己的练习本纸下,用毛笔照准下面半透明的字体描摹就是了,当然,先生会告诉下笔、走笔和收笔的方法。

  用来描摹的标准样体字后来大都使用更方整的印刷体样件。第一天放学前背书时,有一个同学连背三遍都出错,先生气不打一处使,拿起竹板子“啪”的一声重重拍击桌面,再扯过该生的小手,将掌心向上摊开压在桌面上,噼呖啪啦就是一顿狠打。见此情景,怯生生的我吓得浑身瑟瑟发抖直打哆嗦,突觉裆里一热,不好了,小便失禁,裤子被尿湿了一大片!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体会到因惊吓而“屁滚尿流”的滋味。在同龄学童中,我算是悟性好,最会读书的。但常在河边走,总有湿鞋时。有一回背书卡壳了,先生要打我手板以示惩罚,我死活不从,他就信手扬起竹板对住我的屁股打了三大板,尽管有裤子保护并未伤及皮肉,但自小自尊心极强的我感觉这是最大的羞辱,心理实在无法接受。

  从此,我对先生的逆反心理逐渐由畏惧转为仇恨,我开始厌学。我向父母提出不想读书了,父亲闻言,当即对我吼叫:“养儿不读书,等于养头猪。你想变成一头猪吗!”慑于父威,我只好很不情愿地继续就读。

大概时过一两年之后,堂伯父胡泽蛟应村民的要求,受聘于夏家冲的王修雨家又办起了私塾班,于是父亲让我跟随伯父继续原来的学业。自然,还是从《三字经》起步,不过,这回进展快多了,一本《三字经》不到半月就学完了,不但会背诵,而且在伯父春风化雨般谆谆解读和诠释下,能够粗浅地理解字面的含义和所表达的思想,因而对学习逐渐有了兴趣,读完《三字经》,接着就读《论语》。

  可好景不长,不知何故,伯父只教了一两个月就停学了,我随之又一次辍学。不过,此后伯父的学识对我的影响颇大。伯父早年受过系统的私塾教育,他会作八股文,会写各式旧时应用文,他曾参加过各种乡试,考过秀才,是远近颇有名气的文人。伯父辞教后几乎成了我的家庭教师。他认为我有学习天赋,很愿意将他的学识传授于我,他常常在酒余饭后的闲谈之中给我讲解一些虽无从考证,却已脍炙人口,颇有故事情节的诗赋、对联和轶文野史,我听得如痴如迷,并渐渐对文字有了深厚的兴趣,尽管他的某些内容有点“儿童不宜”,但其文字优美,故事或诙谐幽默,或调侃戏谑,很耐人回味,有的至今记忆犹新。此处信手拈来几例,以馈来者:

    1.从前有一贫困夫妻,好不容易晚年得一子,取名亥祖,但养至三岁不会说话,父母以为是痴呆儿,养大是个累赘,便决定将其丢弃,岂料其父将亥祖背至江边准备遗弃时,孩子突然开口说话了,他指着趴在滩边的一只青蛙说:“父亲,你看那只青蛙多像一个‘出’字。”其父一阵莫名的惊诧和喜悦,遂将儿子背回家中。其时,正值过年,穷夫妻为庆祝儿子能讲话,想请位教书先生写副新联,亥祖对父母说,不必麻烦别人了,对联我来撰写就是了,父母只当小儿无知妄言。亥祖站立门前,眺望远处一家被竹林环抱的财主庄园,稍一沉思,便信手拈来一联,挥笔而就:“屋对千丛竹,家藏万卷书”。
  

    对联贴出后,财主很生气,觉得自家的竹林不该成为穷鬼家写对联的衬托物,遂令家丁将竹子砍掉,穷夫妻见状急了,埋怨儿子不该惹事,这一来,对联岂不作废,需要重写了。
  

    亥祖很有主张地说:“不碍事,待我各加一字就是了”,他提笔在上联下面加一个“短”,下联下面加一个“长”,财主见状更气,便下令家丁连竹蔸子也全部挖掉,岂料此招仍没难住亥祖,他在上下联下端又各加了一个“无”和“有”,于是对联便成:“屋对千丛竹短无,家藏万卷书长有”。
  

    这则对联故事,让人很开怀,亥祖的机灵令人叫绝,财主的愚钝专横叫人生厌。

     2.月夜,某楼阁一书生为情所牵,走下邻近花园中,向正在梧桐树下扶椅赏月的一员外家小姐示爱求婚。小姐要测试其才情,便以当时的场景为题,撰出上联考之:“移椅依桐同观月”,此上联有两组同声异体字,小姐让书生对出下联。书生冥思苦想索尽枯肠而不得下联,万般无奈下只好怅然秉灯登楼去看书,就在他拾级而上之时,灵感突发,喜得下联,遂转身面向小姐对曰:“提灯登阁各攻书”,小姐闻之下联大喜,因爱其文才,即以身相许,后世亦传为佳话。

   3.一老翁娶少妾,花烛之夜老翁欲成鱼水之欢,妾见其老态龙钟之状,心中甚是不悦,便有意为难他,妾说:“若要我成全你的好事,必先试试你的才学,我出一上联,你若对不出下联,今夜就不要有非份之想了”,老翁说:“请便好了”,于是少妾秉笔信手撰出上联,“白玉堂中进来白发老翁,瘦筋筋一脚踢倒叫你今世莫沾”,老翁稍加思索,即对上下联:“红罗帐内现出红粉佳人,肥胖胖双手搂住与我前生有缘”。少妾见老夫才思敏捷,对仗恭整巧妙,便不再为难他了,当即遂其心愿成好事。

   4.一为富不仁的老财主,姓高名望,在乡里既当婊子又立牌坊,一次趁造华屋之机,号令乡民送礼送匾送对联,既要敛财,又要彰显其高风望名。有一好事的穷秀才深夜悄悄送一对联贴其堂前:高不过五寸以下,望尔在两腿之间,横批:如此德性。高望的名字戏谑地排列成藏头联。天明之后众宾客见了此联皆忍俊不禁,唯有高望如身在云雾山中,不知其故,别人也不便明指,只是窃笑。

  伯父还为我讲解了许多对仗严谨,情思优美的纪文、杂文、诉状和祭文等,就不再列举了。伯父的书法闻名遐迩,他尤其擅长行书、行草书。他的字体造型匀整,架势端庄,风骨苍厚豪放,运笔遒劲流畅,行如游龙,静似山岳。只可惜我当时没好好向他学几手。父亲曾留下他的部分真迹,但在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中被查缴烧毁了。伯父有生之年自撰的最后一副对联是:“碗米三餐只当增产节约,杯酒数饮却说醉量酩酊”。他将此联贴在自家门前,强烈针砭和嘲讽了只抓革命,不搞生产,高喊口号讲假话致使物质生活极其贫困的社会时弊。伯父是我最崇拜的知识老人。

  伯父能将简陋刻板的私塾教育模式和古板艰深、生涩乏味的课文内容诠释得通俗易懂,他以故事式的讲述开启我蒙昧无知的童心世界,激起我对文字知识的兴趣和渴望,他是真正意义上传授给我文化知识的第一人。

伯父辞教后我就一直辍学在家,期间几乎一切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和农活都学着干,逼着干,诸如带弟妹、采猪草、放牛、砍柴、割草、下种、除草、收麦割稻等等。父亲送子读书之心一直坚定,他总认为我是块读书的料,应该有所造就,便千方百计为我寻求上学之路。大约八岁左右,他又将我送到本乡双当桥的祠堂里,跟一个满脸白麻子的李老师学读“洋书”,较之以前的私塾,这是一种全新近似现代小学教育的分班分级制学校,教材也是民国政府统编的现代白话文,教学方式也大不相同,第一次见识用黑板板书教学内容。早晨上课前还要集体在操场列队升青天白日的民国之旗,集体背诵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在教室上课前要向国父孙中山像鞠躬。初来乍到的我对这一切都觉得新奇好玩。

  功课主要是国语和算术,易学易懂,毫不费力。副课有唱歌、绘画和体育,感到新鲜有趣。最大的麻烦和障碍就是上学路上要经过好几处墓地坟山,那些地段人烟稀少,山路狭窄且掩隐于两旁高大的茶林和灌木丛中,大人们常在夜晚讲坟山墓地闹鬼的故事,各式各样的厉鬼恶鬼形象时常在我脑海里浮现,每每独自经过坟山墓地前,先憋足一大口气,然后突然加速,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一般越过鬼魂出灭的地段,为了给自己壮胆,有时还伴以高声喊叫,特别是当天色阴沉或临近黄昏时,每每有如跨越死亡地带般的恐惧,偶有风起雷鸣,则更加令人毛骨悚然,虚汗淅沥。后来我试图带家狗为伴,但狗不待时,它常常中途折返。我如此孤身一人天天早去晚归,中餐就吃自己用土布手巾提去的一碗凉饭,生活和学习倒是轻松愉快,唯有那充满恐怖的求学之路成为我最大的心病和障碍。

逃学

    一个骄阳似火、酷热难耐的夏日中午,同学们趁李老师回村里家中吃饭之际,来到校门外的江边,那儿有一潭清凉的江水,大伙儿把衣服脱了个精光,一个个如同扑水之蛙,竞相跳入江中,水的清凉舒爽让大家非常兴奋,或扎猛子(钻进水下潜游),或“打爬雀”(在水面用双脚击水,双手划水前进),或相互拉扯嬉闹,玩得忘乎所以。忽然一位同学惊呼:“不好了,李老师来了!”大家赶紧抹了一把满脸的水珠,回头一看,李老师已站立在江边,他阴沉着脸,那白色的麻点子已变得通红,他以缓慢又冷峻的口气冲大家说:“大家快穿好衣服回学校处理吧”,同学们纷纷上岸作鸟兽散。

    到了学校,李老师责令所有下水的同学到他楼上的办公室集合,待我们全部到齐后,小房子挤得满满的,此时他下令一名学生干部将门反闩起来,然后他宣布,为了维护学校不准学生下水游泳的纪律,对今天的违规者,每人责打屁股十大板。几名平时吊儿郎当的油滑烂仔学生,主动向老师凑过去,嘻皮笑脸地自己扒下裤子,一转身一弯腰,将白嫩的小屁股呈献给老师抽打,老师并不因他们的主动而手软留情,他操起一块硕大的竹板,一个接一个如同流水作业般噼利啪嗒地抽打起来,可怜细皮嫩肉的小屁股被打得通红,一个个痛得喊爹叫妈,“哎哟”声不绝于耳,我见此情景,两眼怵惕,卷瑟着发抖的身体,下意识地退缩到房角,心里直打鼓,看来今遭是在劫难逃了,我的脚像铅铸的一样未敢向前挪动半步。打红了眼的李老师大吼了一声我的名字,他像老鹰抓小鸡一般一把将我拽了过去,扯下裤子,在我的屁股上重重地打下十大板。顿时,皮肉之痛和心灵之痛相交织,倔强的我觉得自尊心被打得粉碎,全身血液沸腾,呼吸急促,脑里一片空白,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目光变得迷离恍惚,此时,气恼、羞辱和委屈交织在一起,我的身心承载能力已到了极限。

    从此,心理蒙罩一个巨大的阴影,觉得再也没有颜面见老师和同学了,这个书是无法读下去了。当天晚上,我认真对父母说,我不想读书了,理由是上学路上一人行走害怕(我怕父亲再次打我,所以不敢将学校发生的事情实告),父亲闻言,立即大发雷霆怒目呵斥:“你敢不去上学!我手中的棍子会送你去的。”在他的威逼之下,第二天我只好无奈地踏上上学之路,走过父亲视线所不及的岩湾茶山后,我前进的脚步迟疑了,我决定逃学。

    此后数天,我佯装去上学,实则躲在树杈上少憩,到了正常放学的时刻,才姗姗回到家。大概混了四五天之后,这套瞒天过海的鬼把戏被父亲觉察了,在挨了他狠狠一顿棍棒之后,倔强的我干脆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并与之摊牌:即使打死我,也绝不去那个学校读了,要么在家学农活,甘愿当农民,要么到别的地方去上学,二者都可以。父亲见我态度如此坚决,也只好由我了,这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辍学了。

    换了新天地,步入新校园

    上世纪40年代末到50年代初,我正当8-10岁的年龄,我们那个本来偏僻宁静的山村,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社会动荡和变革,它影响和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走向。先是匪患和战乱连绵,国民党的小股地方部队和土匪与解放军作战及逃窜过程中,曾经在我们胡家安营扎寨短期驻扎,大人们为避匪患,曾将粮食和好一点的衣服用大缸封存深埋于地下,晚上一有风吹草动,就全家亡命往后山冲逃奔躲藏。土匪敢于大白天拦路抢劫,也有夜间入室抢劫的,那时人人草木皆兵,天天胆战心惊过日子。

    大约1949年末到1950年初,外乡来了解放军,人们传说解放军就是当年(长征时)曾经路过我们这里的红军,由朱毛领导的,他们打仗很厉害,不怕死,能以一当十,国民党的兵匪遇到他们一战即溃。

    家乡解放那一阵,爬到房前屋后的山头上,能听到远处解放军与国民党军队交战的枪炮声。很快,我们乡村就来了共产党和解放军的宣传队、工作队,领头的大都是南下的北方人,操北方话,从他们的宣传中得知,现在解放了,穷人翻身了,要打倒地主恶霸分田地,他们到处教人们学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等许多朗朗上口的革命歌曲。接着,乡里成立了农会,各村办起了小学,老人们说,这些新鲜事儿是盘古开天地以来都未曾见过的。新办的小学是完全免费了,适龄儿童都要入学,超龄想学的也不限制,我终于获得了迟来的小学教育的机会,可以说,没有解放,就没有我继续求学的机会,就没有我后来的一切。

    旧私塾和旧“洋学”给我留下的伤痛和阴影与解放后新办小学新的教学模式新的师生关系形成强烈的对照。新的师生关系平等、亲近、融洽,禁止体罚打骂;教学方式方法新颖灵活,适应儿童和少年的天性;教学内容丰富多样,注重人的全面发展,还不断组织我们参加社会活动和政治宣传。很快,我对学习有了强烈的兴趣和自觉,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是学习的动力和激素。我的多数功课都名列前茅,每期期终考试我都是全班全校的第一名,我的学习用品基本都是奖品。我用了三年时间先后在另吉村和水田庄小学完成了本应四年完成的初小教育。

    在我的初小学习期间,发生了几起令我终身难以释怀的事情:

    一是,1949年夏天,娘娘因病不治,溘然与世长辞。当娘娘的遗体被抬进棺木的那一刻,我不禁号啕大哭,悲恸之情有如山崩地裂,仿佛世界一片黑暗,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无助感,悄然弥漫心头,从此,我将失去强有力的保护神,一切都要靠自己好自为之,自己保护自己了。娘娘生前视我如珍宝,似命根,她为呵护我可以豁出一切,不计代价。

    善哉!娘娘对孙儿的一片菩萨心肠唯我最知;哀哉!娘娘对我的恩泽天高地厚,甚至远远胜过父母,她为我所做的一切不带丝毫功利和私心,完全出自她的天性和本能,然而,她的付出没有得到任何收益和回报就匆匆离去了。我欠她的恩情终身都难以报答,当我有能力而又无法回报她时,总有一种深深的内疚和隐隐的哀痛,还有绵绵不尽的眷念。一位世界名人曾说过:“世界上最不能等待的事情莫过于孝顺父母。”我要把对祖母祖父错失了的孝顺和回报在父母生前补救。

    二是,划分阶级成份。解放之初,工作队逐家访贫问苦,我从祖辈和父辈那里得知,我家祖辈三代深受张家地主恶霸张呈圭父子们的欺压和迫害,可谓苦大仇深。共产党替穷苦人家报仇雪恨,张家地主恶霸得到了应有的惩办。我们家根据当时的人口及占有的土地被划为中农。这个阶级成份对我们家庭的政治定位及我个人以后的前途非常重要。

    三是,知道什么是阶级斗争和阶级报复。1952年春夏之交的某天,父亲及各村数十名在“土改”中与地富恶霸交恶的积极份子,几乎在一夜之间同时被人五花大绑解押到水田庄农会祠堂里,他们被反绑双手高高吊挂在祠堂的屋梁上,不断严刑拷打,逼迫他们招供画押,说是要组织什么“雄鸡会”,成立暗杀团,准备杀害农会干部,与共产党作对等莫须有的罪名,同时他们对外对上封锁交通和消息,阻隔受害者家属向区县反映实情。时年12岁的我,作为“罪犯”家属多次前去现场给父亲送牢饭,亲眼目睹他们被吊打得半死不活,气息奄奄,有的手腕被绳索勒掉了皮肉,现出了白骨,其手段之残忍,受害者形容之凄惨令人发指。事后,区县来人查清这是一起混入农会工作人员内部的地主份子精心策划组织的阶级报复。

    父亲在当时的农村算是能动笔杆子的知识份子,许多以往有冤有仇的贫下中农纷纷央求父亲代写有关揭发、控诉地富恶霸的材料交农会工作组,因而遭到以地主舒承舍、李远祥等为首的阶级敌人的恶毒算计和疯狂报复,他们假农会之手残害打击土改积极份子。云开雾散之日,受害的父亲及其难兄难弟们得以在全乡农民大会上平反昭雪,暗藏农会内部的地富份子得到了清算处理。

    1953年夏,初小尚欠半学期才能毕业的我(当时只是四年一级),为了提前获得参加去外地高小就读的考试资格,在初小学校不肯发给毕业证的无奈之下,父亲替我想了个偷梁换柱的办法,绕过初小学校和老师,找到新从区里下来的一位不知情的行政领导,谎称我的初小毕业证丢失,央求他以乡政府的名义开个初小毕业证明,以便获得去外乡升高小的考试资格。由于当时的高小升学考试资格把握较松,被我轻易蒙混过了考试关。到了预期发榜,公布考生录取成绩的那一天,我惊喜地看到,自己的姓名排列在录取名单第五位(共录取两个班110名学生),在本乡的考生中,我的排名是第一位。

    解放初期,许多乡级学校只有初级小学(简称初小),大概四五个乡合起来才有一所高级小学(又称高小),那时能读高小的人就算是很露脸,很有文化的人了,毕业后一般都能找一份有工薪的非农工作。斯年八月底,十三岁的我,挑上行装,告别家人和故居,去到离家30华里之外的岩家垅完全小学就读,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面对的是陌生的面孔。还好,经过短暂的适应期后,一切都觉得顺畅自然了。

    我完全寄宿在学校,睡的是大宿舍通铺,木地板上铺一层厚厚的稻草,往上一摊被子就是床铺了。吃的是自己从家中带来的大米(当时国家对粮食实行统购统销,只供给非农业的国家工作人员),由学校工友定量蒸制钵子饭。每逢周六下午都要结伴步行回家,顺便要背上一大包脏衣服让妈妈给清洗,周日下午又赶着回学校,往返步行六十里,虽然有些劳累,可心里情愿,还挺开心。公公和妈妈是我在校最牵挂的人,回家能见到他们,感觉特别亲切温馨。

    高小的课程很吸引我,除语、算、音、体、美之外,新增加了历史、地理和自然,我对新增的课程很感兴趣。授课老师按专业分工各教一门,不再像初小那样一个老师包干一个班(人们管他叫“万金油”老师),每节课都能见到不同面孔的老师,这不但有新鲜感,最重要的是他们不同的教学风格和丰富的专课知识深深吸引了我,巴不得在有限的课时内从他们那里吸取更多的知识和精神营养。

    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年轻貌美的专职女音乐老师邓丹菊,她身材柔美纤细,白皙的瓜子脸总挂着微笑,她那荡漾着春水的双眸,显露出女性特有的温柔、善良和亲和力,她那柔柔的、甜甜的、丝丝入耳的歌喉,是我此前从未聆听到的天籁之音。她唱歌时总是声情并茂,具有磁铁般的吸引力和震撼力,直到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我仍然能记得她第一堂课教给我们的那首歌的首句歌词“我是一个小水兵,划着一只小船板……”在班里的男孩中,我的音乐成绩是最好的,邓老师对我喜爱有加,在一次春季全校师生长途徒步旅游途中,她与我走在一块,不时把双手搭在我的肩上,有时还搂住我的颈脖,像慈母,更像大姐姐般呵护,扶助着我前行,不停地给我讲故事,说笑话,她的音容笑貌至今记忆犹新。

    解放初期的学校老师绝大多数是在旧社会受的教育,故几乎全是男性,女性老师乃凤毛麟角(重男轻女的社会传统造成的)。邓老师是我求学路上遇到的第一位女老师,她又是那么美丽善良,富有感染力和亲和力,所以给我留下非常良好而深刻的印象。大概过了半个学期,一天,教导主任田野老师突然将在教室里自习的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单独谈话,我预感到有什么大事发生,心里忐忑不安。果然,他开门见山地问我:“实话告诉我,你初小毕业了吗?你升学考试的证明是怎么来的?”我的脑袋一下子懵了,心里嘀咕着:“糟糕,看来已经泄露了”,当时非常害怕和担心校方让我退学,但事已至此,继续隐瞒和撒谎后果可能会更糟,我决定豁出去了,干脆原原本本地如实交待,同时,期待着田主任对我有所同情并从轻发落。让我意外幸喜的是,田主任听完我的讲述后,不但没有一句责备,反而笑容可掬地表扬我很诚实,并肯定我平时的表现和学习成绩。他说,他听到别人对我升学考试证件作假的反映,只是想了解一下真实情况。“既然事已过去,你的成绩和表现又不错,学校不会再追究了。”最后他鼓励我不要有思想包袱和顾虑,要珍惜宝贵的学习机会,比别人学得更好,争取拿全年级第一的成绩。这次谈话后,我精神非常振奋,当即暗下决心,一定不辜负田主任的期望,争取各方面做第一,当第一。此后,学习更加自觉刻苦,其它所有课程我都能在课堂当场消化吸收,学得轻松自如并感到精力有余。当时学校每半年一次期终考试,全年级统一按考试总分成绩顺序张榜公布名次。我这个年级分甲、乙两班,共110名学生,第一学期我的排名是第三名,第二学期为第二名,第三、四学期均跃居第一名。第二学期后,我把多余的精力用在了课外读物上,学校订购的刊物都是少儿类的,我觉得不过瘾、不解馋。自己身上穷,拿不出余钱订购刊物,于是我就私下向老师借阅,第一次从老师那里借到《人民文学》刊物时,被其中优美抒情的诗歌、散文和小说所吸引、感动和征服,如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我发现了文学的新天地。原来在诗人、作家的妙笔下,凡人眼中的红尘世界是那么精彩美丽,人生是那么丰富多姿,爱情是那么神奇美好,生活是那么波澜壮阔、跌宕起伏。我深感自己的渺小无知,强烈的求知欲使我对那些并不太适合小学生看的文学刊物爱不释手,愈读愈觉得美妙神奇,仿佛自己的身心和灵魂已进入作品的特定意境中,欲罢不能。我活像饥饿的婴儿吸吮母乳一样,拼命从课外刊物中吸吮知识的甘霖。我在阅读中常常把其中一些美妙精彩的词语摘抄下来汇集成册,不时在自己的作文中适当采用,记得我在语文老师布置的日记里一开头就用上了刊物中抄下的两句诗:“天空奔腾着乌云,暴雨逼压着黄昏”接着我描写了在这一特定时间里所发生的故事。这篇日记得到了语文老师舒良衡的高度赞扬,他在作文后加的评语是:“小学生能写出这样的词汇,实属罕见!”他将其作为优秀作文在班级朗诵并在校园张贴展览。

    苦涩朦胧的早恋
  那个时代的农村学生,是搭乘新中国诞生之后第一班教育普及之车,才获得了学习的机会,因此,接受教育的起步年龄晚,高小阶段的年龄大都在13-16岁间,男孩女孩正处在青春躁动期,同学间时有某某在恋爱的传闻,也有年轻男老师与大龄女同学暗恋的议论。与我同桌的女生范书影就曾频频向我传递爱的信号,但她那张扬泼辣的个性让我时时躲避,唯恐不及。后来,我借故与他人调换了座位,才逃避了她的追求。但是,世间事物常常身不由己,树欲静而风不止。   

    不久,我又被另一个名叫夏爱莲的女孩“缠”上了,这次我成了她的“俘虏”,为她动了情。她长得有点单瘦,身材很苗条,肤色并不白皙,但生就一张精致的瓜子脸,面容清秀靓丽,双眸明亮照人,虽够不上是小美人,但也着实惹人喜欢。本来我俩同级不同班,她在甲班,我在乙班,我们是在晚自习过程中慢慢混熟的。她常主动来到我的座位旁,起初是功课方面的事找我帮忙,后来就时不时悄悄地往我口袋里塞东西。起初是些糖果小吃之类,后来就是手帕、钢笔等小物件,再后来就塞纸条约我到外面去玩。当我俩单独走在一起时,她连一句话都没有,偶尔狡黠地瞥我一眼,双颊立刻羞臊得绯红。我朦胧地感觉到,我们已不是一般意义上同学之间的要好,我们在早恋!只是谁都不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也许此时无声胜有声,其实,两人早已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了,我们都是属于文静、不张扬的男孩女孩,初涉内心感情,还是心照不宣的好。

  我们保持这种没有爱的宣言和表白的暗恋约一个学期之久,我们的保密工作是一流的,竟然没有一个师生知道我俩这段恋情。当然,这一方面得益于当时的环境和条件,我们的学校是一所很大的宗族祠堂改造的,分上下两层,大小教室和住房数十间,晚上漆黑一片(那时还从未见过电灯),晚自习是学生自带的小煤油灯,桌面以上光线昏暗,桌面底下一片漆黑,两个相好的人在夜幕掩护下搞点小动作,相互拉拉手,碰碰脚,赠送传递个小物件什么的,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另一方面我们双方的行为非常克制,能把握分寸。我们的恋爱近似柏拉图式,除了拉拉手,碰碰脚之外,别无任何身体上的接触和亲昵,但心灵相通,心理的依恋很强烈,我确实对她动了真情,渴望与她在一起的想法时时在涌动,白天我不敢正眼看她,夜幕降临后,总是魂不守舍地盼着她早些来到我的课桌旁。六年级最后那个寒假之前,我俩悄悄约定,假期里我们到岩家垅和祖市殿两地的集市上相会。我后来为了约会每次逢集都去这两地寻她,可始终觅不到她的踪影,我每每充满希望地去,却次次失望地归。那真是“得意事成失意事,有心人迂没心人,为思恋人情如火,望穿双眼渺无踪”。她的失约让苦恋痴情的我得了一场相思病,几乎到了神经兮兮的地步。内心的思念与失落,沮丧和惆怅只有自个儿偷偷排遣。我不信她是一个负心轻浮的女孩,她一定有什么重大事情和苦衷难住了自己,我把期待和希望放在开学之后。

   这个寒假心情很浮躁,日子过得百无聊赖,感觉时间特别漫长,好不容易等到开学了,我以亢奋的心态走进校门,多想第一眼就见到她!可寻遍四处不见她的人影,我揣摩她可能因故晚来几天,挨过了半个月,我终于憋不住向她的班主任老师打听其下落。原来,寒假期间她在县城里教书的爸爸妈妈回来替她办了转学手续,带她去县城读书了。她走时没给我留下任何消息(当时条件下也无法联系)。此时,事情真相大白,我只好无奈地放弃了对她的念想,重新调整自己的情绪和心态。我人生第一次懵懂而朦胧的早恋就这样苦涩而悄无声息的中止了,我把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未来的中学阶段重逢。

  可后来,她第一次升学考试落败,在我踏进中学校门时仍无缘相见,直到我上初中二年级时,她才姗姗来迟地考进了我们的学校(经复读后再考),当我们时隔两年后再次见面时,她“女大十八变”,已经出落成一个眉眼清秀、身材高挑、婀娜多姿的大姑娘了,年近17岁的我也是个半大小伙了,往事不堪回首,当我们四目相觑时,都觉得十分尴尬而羞涩,仿佛发生在昨天的那场恋情只是一次儿童游戏,预想中的旧情重燃已不复存在,谁也没有勇气去追忆逝去的岁月。此情此景,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保尔与冬妮娅分手后的再次邂逅颇为相似。为了彼此不再难为情,双方在以后的校园生活中都下意识地避免与对方近距离接触。

  发生在高小阶段的那段苦涩而朦胧的早恋早已成为过眼烟云,但是今天回味起来我仍觉得它是那么纯洁美丽,毕竟,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段恋情,不带任何功利和世俗的羁绊,纯洁得像一朵绽放的白梅,像一片飘落的雪花,晶莹光洁,尽管它来去匆匆,但记忆永存。许多年之后,我一直想知道她后来的生活道路,但据说命运对她不公,她后来的人生充满坎坷和艰难,过得并不好。我只能为她的人生唏嘘感叹,并遥祝她晚年幸福!

这个世界既大又小,原以为终生再难相见的人,当时间顺流到2012年3月,在一次原溆浦一中老同学聚会时,我无意中获得了夏爱莲的最新信息和电话。善解人意的老伴为了却我在有生之年还能重见故人的心愿,她全力支持,精心策划我与夏的会见。斯年清明节,利用回老家扫墓之机,音讯阻隔半个多世纪的一对儿时恋人终于见面了。这是一次跨世纪的聚首,虽然岁月的风尘吹皱了彼此衰老的容颜,但乡音未改,旧情难忘。

    我首先将准备好的本文手稿交给她过目和确认,她阅毕,断续而低声地说了三句话:“事情就是这样的……写的完全真实……我也一直记得你……”言罢,她轻轻抹去眼角的泪花。

    我赶紧转移话题,并请她为我释疑:高小转学之事为何不告诉我?后来到了溆浦一中,为什么疏远冷淡我?她说,转学之事并非自己的意愿,是父母强加于她的,当时时间紧迫,根本无法告知我;到一中就读,她是复读后才考进的,当时心里很自卑,怕我看不起她,故有意避之。我又问她:“你当年的家庭条件比我优越得多,为什么喜欢上我?”她不假思索地回我:“一是你的学习成绩很好,人聪明;二是你人也长得好看,又不调皮。”我无语。她还诉说了自己一生所经历的各种苦难和不公。我深表惋惜与同情。

    聚也匆匆,离也匆匆,我们在一起吃了个客饭,彼此道一声“珍重”,便各自回归自己的家庭和生活,一切归于常态。

    苦楚多梦的中学生活
  1955年夏末,我以年级第一的总成绩拿到了高小毕业文凭,又以优异的全县升学统考成绩被溆浦一中录取。溆浦一中的前身是湖南省立第九中学,当时也是溆浦乃至周围数县唯一的完全中学(高初中合一的中学),能被该校录取是考生们的荣耀,当年同时高小毕业的许多同学都落考了。

  去一中上学要步行60余华里,开学那天,母亲为我准备了行装,父亲为我挑了一大担被服箱包等生活必需品送行。我们清晨出发,一路翻山越岭、踏水过河,几近傍晚才到达校门。尽管一路风尘仆仆,汗流夹背,腰酸腿麻,但一进校门,眼睛便为之一亮,身心立即兴奋起来。好气派的溆浦一中,教学楼一栋紧接一栋,相互间都有开放式长廊连接,每栋楼都有特定的名称,如“乐山楼”“云山楼”“五四楼”等等,还有高大宽敞的大礼堂、学生饭堂。各种宽敞的室内外体育活动场地及从未见过的设施器材,门类齐全,五花八门。校内的高音喇叭播放着欢迎新同学入校的欢迎词及优美的民族歌曲,校园里洋溢着欢乐喜庆的气氛。刚近黄昏,校内电灯齐明(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电灯),这梦幻般的校园景象是我前所未见的,这对刚刚走出山村小学的我,视觉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眼前的一切都令人心驰神往。心想,今后能在这儿学习生活,真是三生有幸,我一定要珍惜在这里的分分秒秒。

    学校有在读学生一千多人,初中部的生源主要来自本县城乡,高中部的生源来自周围数十县,故说各种区县方言的学生都有。按一中创办以来的招生的批次顺序,我们属初32班,本年级共分甲、乙、丙、丁四个班,我可能跟“乙”字有缘吧,又编在了乙班。
  

    初中课程的设置较之高小阶段细化和丰富多了,如语文分类为汉语和文学;算术分类为代数和几何;自然则改为物理、化学、动物学、植物学和生产劳动课。这些全新的课程和知识门类极大地满足了我的求知欲,我学得很轻松,在班里几乎没有人能撼动我成绩领先的地位。这期间,我尤其对文学、动物学、植物学产生深厚的兴趣,记得在《我的理想》的命题作文里,我大胆地敞开心扉,抒发抱负、放飞理想,并憧憬着未来要当一名作家或是做一名达尔文式的生物学家,亦或米丘林式的植物学家,成名成“家”的思想充满了我的脑袋。学校图书馆内时常有我的身影,我将课外自由支配的绝大多数时间都用在阅读古今中外各类作品上。四大古典名著,普希金、海涅的诗歌,托尔斯泰的小说以及达尔文、巴甫洛夫的生物学理论专著等都是我痴迷的读物,有时真的到了废寝忘食的境地,好几回因看书入迷而错过了吃饭。
  

    我把当时时兴的一句口号“知识就是力量”奉为圭臬。我认为,人生如花草,花草在自己的季节未到之前需要吸取充足的养分和阳光,储蓄足够的能量,才能在春天到来的时候绽放出动人的芳华。人也一样,趁着年轻,特别是在校期间多学习一些知识,多积累人类传承下来的各种智慧,储备足够的能量,当未来属于自己的季节到来时,就会绽放出美丽的人生之花。机遇永远都只会惠顾有准备的人。我最鄙视班上几个家境富裕的纨绔子弟,他们把课余时间都用在吃穿玩乐上,我从不与他们为伍,宁可背一个“不合群”的骂名。班主任熊楚羽老师是教动植物学的,他见我对该课程兴趣浓厚,就把学校用来进行教学试验实习的动物园和生产试验基地交给我和另一位同学共同管理,让我俩担任动植物试验园的小组长,我欣然应允这个“弼马温”的官职,任职期间我学会了对肉兔的阉割增肥,对安哥拉长毛兔的剪毛等实用技术,后来我又把两种不同品种的兔子进行杂交,繁殖出新的品种。在老师许可下,我还将一对种兔带回自家饲养繁育出一群后代。对植物不同生长期的管理及果树的栽培嫁接也是我最感兴趣的。
  

    我十分珍惜学习和实习机会,积极为自己准备知识,谋划未来,如果当不了作家,就回到生我养我的故土,用自己的劳动和智慧,用学到的知识和技术创造自己的一片新天地,这是我的另一个梦想,也是我学习的动力。“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那是一个意气风发,充满朝气与活力、激情与浪漫的金色年华,也是人生最富有抱负和梦想的时段,思想仿佛插上了翅膀,对未来的憧憬与希冀如梦幻般多彩而美丽。多年之后我才清醒,自己其实并不是成“家”的料,想当这个“家”那个“家”只不过是少年轻狂的一场美梦而已。

    梦想归梦想,现实生活中的我,物质生活十分艰辛和苦楚,父母也连带受苦,家中的田土加入农业社,全家靠父亲一人挣工分吃饭,正常年景只能勉强维持全家的生活,根本没有余钱剩米供我上学,尽管凭着自己的良好表现每年都申领了学校的丙等助学金(每月3元),但每学期十多元的书杂费和每月七元的伙食费依然困扰着全家。为了给我筹措所需费用,母亲含辛茹苦,不分白天黑夜地拼命纺纱织布,去市场变卖赚一点微薄的劳苦费,喂养的肥猪到过年宰杀时自己只留下很少一点“团年肉”,将大部分都卖掉了。

     由于长年超负荷劳作及多子女的拖累,加之省吃俭用,营养不良,母亲身体一度非常虚弱,多次因劳累过度而晕倒,即使那样,她也把攒下来的鸡蛋全部卖掉为我凑伙食费,自己舍不得吃一个。父亲赚钱的路子也十分艰辛,他主要是靠卖柴卖炭卖红薯,每逢赶集,肩挑一百多斤,步行三五十里,翻山越岭,涉水过桥,肩膀压烂、脚跟开裂是常事。

    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和压力,我从增收和节支两方面积极配合。增收,就是尽自己的力气挣钱,我利用寒暑假时间帮父亲烧炭卖柴,体验了烧炭翁在窑内高温有毒气体下冒死作业的艰苦和凶险。最苦的是随父亲搞长途贩运,我们每每三更起床,四更吃饭,拂晓前出发,头顶晨星残月,脚踏霜露寒暑,肩挑着本地的水果或贩来的大米,穿行崎岖的山路,翻越绵亘于溆浦与新化间的巍峨群山,辗转前行,好不容易到达约八十华里之外的新化县一个叫善溪坑的小镇,那儿有一条宽阔的大河,估计应该是资江边了。

  货物脱手后,我们早已饥肠辘辘、疲惫不堪了,胡乱买点充饥的零吃,又赶紧就近进货,通常是贩进“烧纸”(一种用嫩竹粗加工的纸张,专做祭祀焚烧用),此时往往天色已近黄昏,必须急急踏上归途。当我们还在崇山峻岭的山道上一步一颠地肩负重担前行时,夜幕早已降临。我们披星戴月,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赶回家门时,已近子夜,一屁股坐下来,就瘫倒在那里起不来了,此时脚掌布满血泡,双肩皮开肉肿痛疼难耐,全身的骨头肌肉仿佛就要散了架,肚子也早已饥火烧肠。吃一顿母亲准备的热饭,胡乱洗几下,倒身便睡,全身筋骨彻底松弛了,感觉那时是世上最舒适、最惬意、最幸福的时刻了。

  此种增收赚钱的方式对身体瘦弱、正处在成长发育期的我而言,其辛劳与艰苦已到生理极限,有时体力不支几近崩溃,是父亲的谆促和教诲支撑着我。他常说:“你今天能吃得苦中苦,以后才有甜中甜。”这句话给我的生命注入了动力添加剂。它对磨练我的心志,考验我的毅力影响深远,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我面临难以逾越的障碍和困苦想要退却时,想想这段经历就觉得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从自己的亲身砺练中,我更认知了孟子关于培养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先哲思想。同时,我也更懂得了用自己的劳动和血汗换来的金钱该如何合理使用。从此,我不但珍惜自己的劳动成果,也晓得尊重他人的劳动成果。

    父母交给我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都浸透他们的心血和汗水,拿在手上总觉得沉甸甸的。当时,学校贯彻毛主席提出的“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方针,号召和组织学生搞勤工俭学,我积极加入校方组织的挑煤、运土、掏沙、修路和助民劳动。


  有些是无偿的义务劳动,有的是有偿的,可以拿到些许细微的汗水钱。在节支方面,主要是从吃、穿和零花三个方面细抠紧缩。当时的粮食非常宝贵,政府实行严格的统购统销,定量供应,我们的定量标准是每天一市斤大米。食堂工友用统一的容器加工成蒸钵饭,每当开饭的钟声响起,肚肠早就在“闹革命”的学生们摩肩接踵蜂拥奔向饭堂。自然抢先到达餐桌的可以拿到份量多一些的钵饭(其实不过是水量多一点而已),一点微量少油的蔬菜附着在米饭的表面。家道殷实的同学大都另外购买一两份食堂的炒菜,为了节省菜金,我从未另外购买过炒菜,我常常星期六回家时,让妈妈给我炒制一大瓶酸辣干萝卜、豆鼓之类的既经储藏又很下饭的咸菜,带回学校后计划着吃一星期。


  学校每个月给学生打一次牙祭,也就是每人添加二两红烧肉,每每见此,垂涎三尺,不管肥瘦,也来不及细细品味,三扒两咽就下了肚,感觉再吃三五份都不解馋,仿佛红烧肉就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佳肴了。说实话,那时最大的心愿还不是奢望吃饱红烧肉,而是能喂饱肚子就满足了。正处在青春成长发育期的人,仅凭没有油水的那点米饭维持一天的活动量、营养和热量是远远不够的,我感觉自己的胃肠一天之中至少有一半时间是处在饥饿状态。


  校门口就有卖小吃的零担,可我一分也舍不得花,父亲给的钱全部用来交纳伙食费,母亲给的零花钱除购置非买不可的学习用品外,只有在周六回家时,偶尔花上三五分零钱买几粒水果糖(当时水果糖一分钱一粒)或饼干之类,自己再馋也只尝一粒,其余带给家人每人一粒。

    衣着方面,我也想美,想时髦。我拒绝乡下手工缝制的农民装,起初用妈妈自织的黑白条纹土布为面料,让铺子里的洋裁缝用缝纫机制做成学生装。后来,这种土布面料穿在身上与别的同学穿的卡叽、灯心绒等洋布相比,实在觉得有点土得掉渣了,妈妈参透了我的心思,她咬了咬牙,用卖鸡蛋的钱给我买了一段最便宜的平纹灰色洋布面料,做了一套像样的学生装,将土布衣服罩在里面穿。在北风凛冽刺骨的严冬,我不能像别的同学那样奢望毛衣毛裤,上身外面依然还是那件灰色洋布学生装,盖着里面好几年前制作的已短了半截的破旧棉袄,下身就是两条单裤叠穿在一起。到了快毕业那年,父母看到自己的儿子受委屈了,发了发狠,为我买了一条大红色的绒裤,还有一双浅口的胶底运动球鞋。当时,那种满足感真是大喜过望,对父母给自己的那份温暖厚爱感恩涕零不得了,因为我知道,他们自己劳苦一辈子,从来也没有让自己享受这么好的东西。

    那时的学校已不是置身大千世界之外的伊甸园,社会生产关系的改变和各种政治运动的冲击时时波及到师生。1955-1956年间,农村合作化运动的升级和城镇公私合营的风起云涌影响到千家万户的政治态度和经济利益。我们家在此前的初级社入股的土地可以分红,这样收入当然要好一些,进入高级社之后,土地取消分红,全部为集体所有,所有农户均凭挣工分吃饭,我家只有父亲一个主劳力,收益自然要减少。为了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为了争做一个有文化、有社会主义觉悟的先进青年,我回到家中极力劝说父母舍小家为大家,带头参加高级社,那时把个人和家庭的政治影响、思想进步看得比经济利益更重要。

    1957年,学校在老师中全面开展帮共产党整风的活动,一时间,老师除上课之外几乎所有时间都泡在会议里,接着,“大鸣大放”“大字报”成了时髦的政治名词和行动内容,学校凡是能张贴的地方都贴满了大字报,内容五花八门,有给共产党和政府提批评意见和工作建议的,也有老师之间相互揭历史老底,进行人身攻击。活动在不断发展和升级,没多久,由整风演变为反右派斗争的急风暴雨式的政治运动,几乎所有给党和政府提出批评建议的人都成了攻击党、反对社会主义的右派,许多昔日和蔼可亲、教学有方的老师,一夜之间被校方党总支宣布成了右派分子,成了党和人民的敌人,有的甚至定性为历史反革命。我们无论从心理上和感情上一时都难以接受这个现实。但“听党的话”,这是平时政治思想教育中灌输到我们头脑中的最高政治原则,谁也不敢在公开场所妄言是非。


  更使人窘困和尴尬的是,那些被宣布为右派分子和历史反革命的老师依然要求他们来给我们上课,因为他们大多是从旧社会过来的老教师,是教学骨干,如果停止他们的教学工作,则整个学校的教学活动就会瘫痪。为了让学生与他们划清政治思想界线,站稳社会主义立场,校方规定我们:右派老师来上课时可对其直呼其名,进出教室时不用喊“起立”,若听到他们影射或散布对党不满的言论要及时检举揭发。


  表面我们只好照办,内心里我非常同情、怜悯他们的遭遇,凭直觉,我相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无辜的,他们都是历经风雨沧桑的知识老人,却要在自己的学生面前屈尊纡贵,谨言慎行,其情好不凄凉悲哀!作为整风反右政治风暴的旁观者,我平生第一次见识和领略了政治运动的残酷和可怕,它在荡剔社会污泥浊水和机体毒瘤的同时,由于操作把控的不当,也连累和伤害了许多善良无辜的人们。它在我的心灵深处刻下一道永远也难以抹去的阴影。

    我在班上没有玩得特别好的同学,因为我没有物质基础和闲暇时间用来交友,我相信,今后是否有出息主要靠现在知识的积累和学业基础的牢固,未来的路靠自己铺就,机会靠自己把握。我因为太喜欢阅读,不愿把宝贵的时间用在交友游玩和闲谈上。


  但是,班上有几位大龄女同学与我相处得很亲密,这并非姐弟恋,而是彼此间学习、生活与心理的诉求和互补的需要。舒金珍和彭桃香是班上年龄最大的女同学,由于家庭和个人的种种困难,为了求学,她们将自己的终身大事早已托付给了参加工作的男人,男方按月从外地寄来她们所需的学习和生活费用,有人背地里说她们是寄生虫,是靠大男人养着,我不认同此说,她们是为求知识而许身,倒很值得同情。可能是由于心理压力大,精力分散的缘故吧,她俩的学习成绩较差,总有几门功课不及格,从交谈相处中,我察觉她们心理自卑,似有难言之痛。


  说不清是因为怜香惜玉呢,还是自己也需要有大姐姐来关心照料我的生活,理解、诉求和互补的需要使我们之间的思想感情很融洽,相互都不避男女之嫌,我常常主动帮助她俩解决学习中的难题,她们称我为知心学弟。生活上她俩则担当了大姐姐的职责,我最怕拆洗被褥,她俩就为我承包了,换洗的衣服她们也常抢去清洗,这使我十分感动。尤其感动人的是,我的饭菜不够吃,她们就经常省下几口送给我,怕我不好意思拒绝,就总是说“我们吃不了这么多”。


  舒金珍等不及毕业就被远在山西工作的未婚夫催嫁转学走了,她去到那里之后,一直视我为小弟,与我书信不断,还给我寄来了她的全家照和许多纪念品。彭桃香在临近毕业之际也因男方逼婚不得不离开我们,惜别时,互道一句“珍重”,她就泣不成声了。我们那段真挚、纯洁的同学情、姐弟爱是难能可贵,不可多得的人间真情。对此,我永远都难以释怀。她们今在何方,生活怎样?是我很想知道的,也许今生再也无缘见到她们了。

    大概是二年级的某期开学时,班上新来了一位女同学,她是从邻县沅陵女中转学过来的,名叫贺春莲。初见时,她并不是那种姿色撩人,能为之眼睛一亮的女孩,既无天使的面容,更没有魔鬼的身材,但她那宛如秋水般清澈亮丽的大眼睛,沉稳端庄的举止和温婉、娴静的气质,使人颇生几分好感。


  不知是什么孽缘作怪,班主任偏巧安排她与我同桌,起初,她因为女孩儿特有的几分矜持和“城里人”的一丝优越感与我保持着心理距离,可时间消除了彼此思想上的樊篱,经过一段相互观察、了解,我们逐渐相处得比较自然了。她外表文静、冷漠,内里奔放热情,很喜欢唱歌跳舞,虽然不是最棒的,但她是班上的文娱委员,班里的歌舞活动大多由她和另一位嗓音更好的邹建华同学共同组织。我也很喜爱唱歌,常常向她讨教和索要一些当时人们最喜爱,校园最流行的民歌词曲和电影插曲,如《山间铃响马帮来》《月儿弯弯照九洲》《我的祖国》《四季歌》等等,当时都是大家耳熟能详、脍炙人口的歌曲。


  我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因为是同桌,常常可以与她交头接耳,切磋歌艺,比别人独占先机。班里的文娱活动除了唱歌,做游戏外还要学跳交谊舞,身为文娱委员的贺春莲,当然是领军人物了。那时的交谊舞是大家手拉手围成一个大圆圈,领舞者从圈内跳到谁跟前,就算是找到了舞伴,两人随即一起对跳,其他人则拍手击节、唱歌和拍。这种舞蹈是从前“苏联老大哥”那里学来的,它源自古老的俄罗斯民间舞,上世纪五十年代在我国校园十分流行。

    人生的转折
  1958年夏,是我人生坐标的转折点。命运之神对我格外垂青,当时空军通过各级兵役机关组成梯级医检和政审小组,在所有高、初中毕业生中选拔飞行学员,其政治条件必须是出身工人和贫下中农,家庭成员是三代没有历史污点和劣迹,本人当然更不能有“落后”言论和不良表现。学校对初步符合政治条件的毕业男生进行了身体普检,我虽被列入普检名单,但并不抱希望和幻想,我自知从小身体瘦弱多病,上学后虽无大恙,但体质并不强壮,况且外表白净文弱,人们都管我叫“小白面书生”,这与人们神传的飞行员体质和形象相去甚远,我是抱着好奇顺便了解一下自己身体状况的心态接受校内体检的。


  很快,体检结果出来了,令人惊奇意外的是,全校参加体检的近200名毕业男生中,唯有我一人初步合格!校方正式找我谈话,让我立即做好“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既要马上去地区和省城接受身体复查,如果合格并通过政审,就去空军当飞行员;同时还要抓紧时间复习功课,正常参加毕业和升学考试,如体检复查淘汰就继续升学。我选飞初步合格的消息在校园很快传开,一时间大家对我刮目相看,我成了全校最吸引人们眼球的新闻人物了,身价似乎一夜暴涨,有人甚至以为我就已经是飞行员了,有人调侃我走红运,说是今后名誉、地位、金钱都会相伴而来。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意外幸运,原本没有心理准备的我,倒显得有些慌乱和迷茫,心思也变得复杂起来。毕竟,这是人生的重要十字路口,以前的爱好和理想定位是未来当作家或生物学家,梦很美,但前路渺茫遥远,与从军的事儿也无法搭界。眼前的抉择急迫而现实,沿着选飞的路子继续下去,就意味着要放弃此前的理想和抱负,就意味着从此投笔从戎。传说中的飞行员待遇虽然诱人,职业引人瞩目,工作也很浪漫,但同时也听说,这是一个吃青春饭,充满艰辛和变数的高风险行当,初选合格后,真正能飞出来成气候者甚寡,面对这些不确定、玄而又玄的因素,何去何从,一时心里还真没个定数。


  没有涉世经历的我带着惊喜和疑惑急急回家同父母和公公商议,父亲和公公非常赞成我选飞从军,他们认为,此举一旦成功,既有名利,又可免除我今后继续求学的沉重经济负担。母亲既担心我的远离,又害怕飞行工作危险,她心里很恐慌,态度犹豫不定。最终大家还是说服了母亲。就这样,我毅然决定,接受国家的挑选,做好从军与升学两种准备。不久,我与叙浦二中的唯一“种子选手”舒隆旺一起,由县里的相关部门负责人带领去到黔阳地区所在地安江(当时溆浦属黔阳地区管辖)接受地区选飞体检组的复查,全地区九名初选合格者经复查后只剩下三人,我是其中之一。


  接着,我们三人又由地区体检组带到省里(长沙)进行最后复查,我们住在省军区招待所,体检复查是在大托铺空军基地卫生队进行的,那里的检查设备更专业、更复杂,对受检者承受的生理和心理的考验,难度也更大,特别是电转椅测试,对人的平衡和定向机能是极严峻的考验,许多人难过这一关,可我每一关都顺利通过。


    这天,在体检之外,我意外地经历和见识了最动人心魄的一幕。我们一行从市内到机场是坐火车到大托铺站下车的,在步行进营区时,正巧当天机场组织飞行训练,我有幸生平第一次目睹一架架银白色的喷气式战斗机发出雷鸣般的吼声,从跑道上呼啸而起,展翅高飞,很快消失在遥远的天际。它那响彻天宇的声威,风驰电掣的神速,矫健英武的雄姿,着实令我大开眼界,令我痴迷,令我神往!


  那一幕幕壮观的起降景象,叫我目不暇接,流连忘返。仰望长空,心潮起伏,激情燃烧,心驰神飞,遐想翩翩。心里默默地许下愿望:日后若真能驾上它飞天,乃三生有幸,这一辈子值了,算没白活一场!鹰为长空而生,来自蓝天的诱惑和召唤把我的视野延伸到了更加辽阔的世界,驾驶战斗机翱翔在广阔的蓝天长空抒写人生的豪情壮志岂不比用笔墨书写虚拟的文字更生动、更豪迈,更富有青春激情!原来的“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只是顺变的心态调整而已,从此刻起,飞天的夙愿已经矢志不移地扎根在我的心中。

    初恋
  返回学校之后,我的选飞名单基本落定,因为还有政审最后一关,县里要派人去我的乡村直接调查我的家庭和社会关系,所以学校要求我在校待命,一切学习考试活动照常进行,参加了毕业和升学考试后,学校不放假,而是别开生面地组织我们去附近农村参加“双抢”(抢收抢插)劳动,那正是盛暑季节,骄阳似火,酷热难耐,因为毕业了,今后天各一方,聚散难料,大家都怀着依依难舍的心情,乐得利用田园劳动的机会舒展身心,放松一下考试期间紧张的神经,同时也可多得一段相聚的时光,进行心灵的交流,畅谈未来。当然,学校也还要把每个学生在劳动中的表现作为思想品德的内容之一写进毕业评语里,所以没一个敢调皮捣蛋和偷懒的。这次为期数天的田间劳动,也为我创造了收获爱情的契机。

  一次,我在割稻子时,不慎将手指割破了,血流不止,田间野地一时难寻包扎止血之物,正当我焦急无措之时,在一大群男女同学中,唯有小个子的贺春莲同学放下手头正在插种的秧苗,向我款款走来,她关切地帮我清理了伤口,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扎发辫的一段花布布条撕开,细心地为我把创口包扎好。就在她平静自然地为我做着这一切的瞬间,我怦然心动,这是我独自在外,身体遇到意外伤痛时第一次有人关心爱护我,她的温情和爱心将我打动了,心中激荡起一片温暖的涟漪,也许就在此刻不经意间碰撞出了爱的火花。


  此后,我俩之间渐生情愫,好像有了一种比他人更亲近的异样感觉。在日后的劳动中,我俩更愿意相互接近与靠拢,我意识到自己逐渐被她所青睐。我依稀记得有一个夜晚,大家集体在月光下拨草(也可能是拨秧苗),我与她紧挨在一起,有意与集体劳动队伍拉开了距离,我们以劳动作掩护,敞开心扉,谈各自的家庭,谈兴趣爱好,谈未来的打算,话题非常投机开心。这种美好的时光转瞬即逝,劳动很快就结束了,返校就放假,同学间相互交换了照片,互道一声“珍重”和“再见”,就如同离林之鸟各自分飞了。学校告诉我暂时回家等待通知,到时县里自会有人上门的。


  回家后,我把与贺春莲尚不明朗的初恋情况告诉了家人,他们听了很兴奋,非但不劝阻,反而鼓励我大胆地去追求。他们认为,我当时的情况特殊,很快就要远走高飞了,若不在参军之前将关系确定下来,机会就失去了。尤其是母亲非常担心我以后在遥远的异域他乡找外地媳妇会把家乡和父母忘掉,她想用近处的儿媳拴住儿子飘离的心。在家庭的大力推动和促使下,本来就有些心动的我当即果断决定向对方射出丘比特之箭,我凭着一时的激情和冲动给她写了平生第一次求爱信,正巧,当时有一位我的原村办小学的武思良老师要去县城开会,他乐此不疲,愿为我充当信使和红娘。


  几天之后,武老师满面春风地带回了佳音,我急忙拆开她的回信,但见她用火热的文字向我回抛绣球,毫无保留地接受了我的诉求,倾情将自己的终身托付于我。想不到爱神如此顺利快捷地来到我的生活,撞进了我的心间,我坠入了爱河而不能自拔,陶醉在初恋的甜蜜和幸福之中……


    故土难离,亲情难分

  八月初,县乡公安、武装部门正式上门通知,我被空军飞行航校录取了。在经历了近两个月之久的报名推荐,预选初检、体格检查、心理素质检查、政治审查、文化考试、招飞复查、审批录取等八个关口的考核,在“万人挑一”中我成了幸运儿,县里当即责成乡武装部对我进行人身安全保护。

  1958年8月19日,是我人生的新起点。在政府有关专职人员的安排下,我将要踏上应招从军的征途。母爱似水,柔情万种。行前,妈妈每餐都为我准备了精美的饭菜,她老早就替我打点,拾掇好行装,每天都千叮咛、万嘱咐在外的注意事项,她为我的远行连续数晚辗转难眠,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至亲至爱,莫过于母亲无私的爱;大恩大德,莫过于母亲深厚的恩德。我已与她的生命紧紧连在一起,她虽不能与我同行,但她的心永远牵挂着我,伴随着我。

  公公亦与我难以割爱,十多年来,我只要在家,晚上就基本是我们爷孙俩的童话世界,我们互相讲述、倾听、问答、交流和共眠,我们如影相随,相扶相依,公公对我的爱抚和深情无法用言语表达。望着他那容貌枯槁、沟壑纵横的苍老的脸庞和那双久已失明、灰暗而深陷的眼窝,我的心在颤抖,在哭泣。我记得行前他扶住我的肩膀,半泣半诉地喃喃自语,怆然泪下,颤抖的声音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昌昌,你这一去,我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要记着我,早点回来看公公一眼啊”!公公的嘱托和期盼,使我心发抖,鼻发酸,止不住潸然泪下。我告别了胡家的每一位长辈,在县乡和学校有关专人陪同下,父亲亦作为亲属代表陪送,我们一行数人启程离开了胡家的大门。

  全家依依不舍,送至大门外老远仍不想停步,此刻,我转过身来,望着热泪涟涟的母亲和年迈眼瞎的公公,还有那一大群不谙世事的年幼弟妹,心中紧憋着的离愁、顾念和眷恋一下失控崩泄出来了,一声“妈妈再见”只喊出一半喉咙就哽塞了,热泪止不住夺眶而出,我赶紧抹除泪水,快步踏上征途。游子远行,一草一木都牵情。十八年的故乡生活仿佛这一瞬间在我的脑海里迅速浓缩与回放,所有的亲人与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都让我难以割舍,我对他们充满无限的深情和绵绵的眷恋,此刻,我比任何人都深知“故土难离”的个中滋味。

  千里万里之行,始于故土脚下,游子是风筝,乡情是银线,无论将来飞得多高多远,我都一定忘不了故乡的土地,忘不了家中倚门远盼的亲人,我一定会回来的!就这样,挥泪告别了生我养我十八年的故土,告别了情深似海的慈母和祖父及亲如手足的弟妹,将要面临的是一个完全陌生遥远的世界,心中陡然一阵莫名的苍凉、无奈和迷茫……

   到达县城的第二天,县里有关部门和学校领导们专门为我和舒隆旺两位同学举行了隆重的欢送大会,会上领导们的讲话充满褒奖溢美之辞,他们都为本县本校出了未来的飞行员而感到骄傲和自豪,当然也提出一些希望、鼓励之类的要求。


  我和父亲利用在县城仅有的一天逗留时间,去女友春莲家认了亲。她家位于县城东正街幼儿园对面,住房和家境并不算好,只有一间木板房,厨房、厕所都是三家合用的。她们母女俩对我们父子的到来非常高兴,尽管是初次登门,原本只是看望和认识一下,也没准备什么贵重礼物,但一进家门,两家人气氛融洽,感情真挚,谈话也非常投机,很快我们就情同家人。未来的岳母娘虽然个子不高,但梳理打扮得精精致致,从谈话中得知,她有过不太幸福的婚姻和人生经历,所以历练得自尊要强。当着双方大人的面,我和春莲俩的关系就算正式确定下来了。当晚,我们父子俩住在一家由接待单位安排的招待所。第二天一早就要远行了,正处在热恋中的我,心绪如潮,没有半点困意,春莲也情意绵绵地不离身前身后。夜幕降临,我们相依在溆水河边漫步。借着临街岸边的万家灯火,晚风轻拂的河面泛起一道道色彩斑驳的霞光,流光溢彩的溆水河为小城的夜景抹上一笔绚烂美丽的色彩,我们纵情享受这宝贵而撩人的良辰美景。景色迷人人更醉,我们柔情似水,心思如缕。互诉心曲,吐露真情,排遣离愁,预防别恨,或感悟人生,或憧憬未来,我们用堆积浓缩的情感演绎了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奏鸣曲。溆水河静静地流淌着奔向远方,仿佛要将我们的爱情之舟载向遥远的未知世界……我们心底的激情像鼓荡的白帆,时间如帆后的流水悄然而逝,不觉已过夜半,街上灯稀人散,淡淡的月光下印着我俩依依的身影。我们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住所,善解人意的父亲为了把宝贵的时间留给两个即将分离的恋人,自言自语地提出要到外面去乘凉,房间别无他人,我俩在床沿相依而坐。夜深人静,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都似乎听到,我们没有了话语,用眼神和心语交流放电,心醉神迷地注视着对方,像要在静谧凝固的空气里留住这难得的分分秒秒。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我终于有了倦意:“休息一下吧,明天我还要远行”,我和衣往床上一倒,她含情脉脉地疑望着我,两颊泛起了淡淡的红云,她稍微迟疑了一下,终于放下了少女的矜持和羞涩,随即也倒下身子,侧依在我的身旁。面对情窦初开的恋人首次同床共眠,心潮岂能平静!我既亢奋,又胆怯,欲火只需一点即着,青春的躁动强烈地冲击着我的身心。但是,传统伦理道德的闸门紧紧地固守着我的神经,它绝不让欲望之火点燃,我牢牢固守着爱情的底线!我们没有肌肤的接触,更没有拥抱,没有热吻。为了纯真圣洁的爱情不被亵渎,为了向对方负责到久远,我们当时没有,后来永远都没有在婚前偷食禁果,这在后来的人们看来,也许是不可思议的奇闻和笑话,甚至会认为我们是假圣人和大傻瓜,但我们就真真切切地用那个年代进步青年的道德与理念,用自身的意志和心理防线,演绎了当代的“梁祝”爱情故事。说真的,那一晚,心潮澎湃,有困无眠,情感上我们缱绻缠绵,难分难舍,深深坠入了爱河。那一晚,永远都铭刻在我生命的记忆里,我们处理爱情的行为是圣洁、理智而负责任的,那是一个值得回味的美好夜晚……

    第二天一早(8月21日),父亲和春莲母女去汽车站为我送行,我钻进车厢靠窗户的座位,汽车一声重重的长鸣便缓缓开动了,我挥手与他们依依惜别,他们的身影随即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突然间,心中怅然若失,此一去,身边再无一个亲人了,路漫漫兮遥无期,何时归来兮见故人?


  汽车在雪峰山麓蜿蜒崎岖的盘山路上行进,公路两旁的山林,晨光雾气中青翠苍莽。汽车时而气喘呼呼地争扎吼叫着,慢吞吞地爬坡越岭;时而低吟慢哼,疾如轻风般俯首冲向低谷。也不知穿越多少崇山峻岭,绕过多少悬崖峭壁,峰回路转,起伏颠簸,绵亘千里的雪峰山地势陡峻险要,汽车如稍有闪失,将成万劫不复之地,我非常叹服驾驶员气定神怡的心态和高超的驾驶技艺。因为连日亏欠睡眠,身心已十分疲惫,我没有心情久久浏览窗外的山野风光,伴随着汽车的轰鸣声一头趴在座位前靠背的上沿昏然大睡,一觉醒来,已到首站目的地——黔阳地区的安江,在那里,我们又一次接受地区军政领导人的迎送,并与辰溪县的一名同学会合,休息一晚后,我们一行三人由地区有关部门护送前去省城长沙。


  从安江出发,历时两天(第一天只能到邵阳)才到达长沙,我们住进省军区招待所。在那里,我们与从全省各地精挑细选而来的三十多名同学大会合。这时,我们才见到了着空军军服的“真神”——空军第一航空预备学校前来湖南接生的军官,为首的是一位肩上有一杠四星的大尉,他告诉我们要去的目的地是东北长春。他比较务实内行地回答了我们的各种提问,简要介绍了今后的任务和去向。他明确告诉我们,从现在起,我们的身份是飞行预备学员,今后的路要分两步走:


  第一步是学会做一名合格的军校学员,要接受各种飞行员必备的基本素质和体能训练与考验,这就是我们即将去航空预校面临的任务。
  第二步是在取得第一步的合格证之后,再统一分配到空军各飞行学校学习航空理论和飞行技术。他要求我们从现在起,一要守纪律,一切行动听指挥;二要有准备吃苦的思想,要有充足的迎接各种挑战、克服各种困难的心理准备,否则,是成就不了飞行员的事业的。


作者: 叶友良    时间: 2016-11-27 19:25:41     标题: 第三章 华丽蜕变——从老百姓到合格军人的转变

第三章 华丽蜕变——从老百姓到合格军人


  征途
  八月下旬,大概是二十六七号的一天,我们三十多名湖南籍精英学子,怀着激动而新奇的心情,带着飞天的美好梦想,告别三湘四水,登上了北上的列车。老旧蒸汽机火车在一声尖厉的长啸中哼哧哼哧地缓缓驱动了,离开长沙城郊后飞快奔驰在广褒富庶的湖湘大地。我贪婪地将目光眺视窗外,浏览着旖旎的南国风光,此前只有书本地理知识,从未出过远门的我,非常珍惜这次机会,不想放过任何目所能及的名胜山水。


  一路上,我凭窗远眺了“北通巫峡、南极潇湘”的“八百里洞庭”的一个侧影,但见碧波无垠、水天一色、沙鸥翔集、渔帆点点。它那烟波浩淼的磅礴大气让人叹为观止。过长江,“一桥飞架南北”,俯瞰下方,江水碧绿,银波粼粼(当时长江无污染,水很清沏),遥望远处,烟波浩渺,一泻千里。越黄河,乍看洪涛滚滚,浊浪排空,狂澜汹涌,奔腾咆哮。啊,这就是我梦中的两条母亲河!她们象征着祖国五千年的历史文化,象征着民族的血液和灵魂,象征着中国人的品格和意志。


  列车不停地向北国飞驰,一马平川的华北大平原、东北大平原先后展现在眼前,沃野千里,无垠无边,黍豆青纱,宛如碧海。以往地大物博的空泛概念,此时活生生跃然眼前。祖国辽阔的幅员和壮美的山河,我的心胸豁然开阔。


  一时间,历史长河、革命事业、人类理想,这些动人心弦的字眼涌满了脑海,我憧憬、思索、策划着自己的未来,一定要让青春无愧于可爱的祖国,无愧于湖湘土地和家乡亲人的希望与嘱托!车厢的喇叭里不断传出《歌唱祖国》的动人歌曲:“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越过高山,越过平原,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宽广美丽的土地,是我们亲爱的家乡……谁敢侵犯我们就叫他死亡……”这首当时人人耳熟能详,伴随着我们那代人一起成长的歌曲,今天听来感触格外不同,心潮随着歌词在激荡,在跳跃,在燃烧!经过三天三夜的硬座长途跋涉,列车把我们带到了数千公里之外的关外。当我从趴在硬座茶几上迷迷糊糊醒来时,太阳透过车窗斜射到眼底,那是茫茫东北原野天际线上的一抹彩霞,她是那样的红,那样的艳,虽然鲜艳得有些刺眼。


  东北平原广褒的黑土地在欢迎拥抱我们,她充满神秘与新奇。正当我陶醉于遐思、沉浸于未来的绵绵幻梦中,不经意间列车已到达了终点长春。出站后我们爬上了前来迎接的军用大卡车,穿过行人稀少的宽阔的斯大林大街,经历约20分钟的行程就踏进了军校的大门——空军第一航空预备学校(后改名为空军航空大学长春飞行学院)。从此,校方在为我建立的第一份人生档案中确认:1958年8月31日为我参加革命(入伍)的准确日期。


 军校之初
  从一名地方学校的青年学生成为一名合格的空军飞行员,这一过程梦好做,天难攀,它洋溢着激情、隐藏着神秘,更充满着挑战。在通天的征途中随时都有可能因应付不了各种挑战,过不了某些关卡而遭淘汰出局,预校是我即将要过的第一关。 

 
  我们放下行装就集合宣布编制和编组名单,我被编入三大队十一中队一区队三班。接着,按人头发放被服和相关装具,大伙儿兴奋地脱下身上的学生装,从里到外、从头到脚换上崭新的军装,特别让大家得意的是,我们的上衣军装都有四个口袋,区队长告诉我们,这是军官服,只有军官学校的学员——未来的军官才有这个待遇(战士上衣,只有两个小口袋),脚上也装备了只有军官才有的闪亮的黑色皮鞋。我缀好了领章帽徽,上下披挂,全身武装地着好军官服,“对着镜子上下照那个上下照”咳,不由眼睛一亮,现今的我完全告别了老百姓形象,真正是一名帅气英武的军人了!一种自信自强、英气勃发的豪情油然而生。我随即按队里的要求将原来随身穿戴来的老百姓衣服一丝不留地打成包寄回了家里。刚进军校,新奇好事不断,发完衣服发津贴,因飞行学员享受志愿兵待遇,每人每月发放津贴七元整(以后每年还有少许增加),这比义务兵多一元,我觉得又享受了特殊优惠待遇,心里十分欣喜和满足。


  有了军装和津贴,我立即利用星期天去照相馆拍了一张飒爽英姿的半身照,着军装的照片很神气,我暗自陶醉得意,马上给家里寄去一张,同时,将我首月的津贴费留下两元零用外,余下的五元全寄给了父母,第一次用真正属于自己的钱孝敬大人,以回报他们十八年的养育之恩。


  在进入预校的最初一周内,校方复查组对我们的政治、身体、心理素质、文化等诸方面进行了一次全面检测复查,少数不达标的被退回了原籍。
  魔鬼般的基础训练和教育紧锣密鼓地开始了,这一阶段我们要完成与飞行理论知识有关的大专基础文化课,要进行严酷的体能训练,军人基本素质训练,品格、意志等心理训练以及政治思想和世界观的改造与转变等等。时值“大跃进”时期,军校的训练也提出要大跃进,往届飞行学员在预校要历时两年才能完成上述由老百姓到军人脱胎换骨的转变,而今空军要求校方在六个月内完成各项训练指标。


  因此,军政训练的内容变成了压缩饼干,每天的训练量都是高强度,大负荷,从队列训练、军体和航空体育训练到步兵的摸爬滚打、长途拉练等等严酷的军训课目,使人的体能消耗殆尽,有时到了承受极限,在我将要拉后或倒下的关键时刻,常常想起学生时期父亲的教诲及自己的艰苦经历,立刻咬紧牙关憋足全力,自个儿鼓励自己:只要一息尚存,就一定要拼搏,要挣扎,别人能行,我也一定行!掉队或趴下,就意味着淘汰出局,就永远与蓝天无缘。如果说军体训练考验和磨练的是人的体能和意志,那么,纪律条令的严厉整肃划一则是凝炼、塑造、刻制人的整体精神和灵魂,使其行为规范化、模式化,从一定意义上说,就是消融人的个性思想和行为,使之驯服甚至奴性化,养成“服从就是天职”的行为习惯,各种条例条令就是军人行为的最高准则。


  可以不夸张地说,除了睡眠中做梦可以自由外,其它一切时空的活动都是高度集中统一,循规蹈矩进行的,就连休息天也不例外,绝对没有个人行动自由,只要走出营房,行必两人以上,双数成排,单数成行,且要按“齐步走”的动作要求行进,街头随处都有校部派出的流动纠察队,发现违纪犯规者返校后严惩不贷。用餐时必须先列队围绕餐桌站好,待全队学员站满后发出“坐下”的口令,必须“叭”的一声同时落坐,如有一人动作抢先或迟缓,则会再“起立”,再“坐下”,直至如同一部机器般的动作才甘罢休。用餐毕,统一列队而返。这只是饭堂纪律之“一斑”,其它如课堂纪律,操场纪律,会场、靶场、宿舍纪律等等,总之纪律无处不在,约束处处皆是,人如机器,一切听命于长官意志和条例条令的操纵。

  入校不久,初来乍到那种新奇、欣喜之情已荡然无存,高度的疲劳、紧张和约束伴随全部生活,心情索然寡味,每天都有度日如年的感觉,日子过得忒慢,时间简直就是煎熬。与严酷、枯躁的军体训练同步进行的思想政治课主题是“入伍动机教育”。其方法很独特,先是反复动员、鼓励,甚至诱导、暗示我们把自己思想和灵魂深处“见不得人”的东西用小字报的形式张贴出来,谁写出的东西有深度、有广度,就当众表扬,说是某某“亮”思想不怕丑、不怕痛,勇于自我革命,对党忠诚老实全抛一片真心。怕大家讲真话有后顾之忧,还反复宣布“三不”政策,即无论你说什么、写什么,领导绝对“不抓辫子、不打棍子、不戴帽子”,保证和风细雨,疏导教育。那时大伙儿的思想原本很单纯,刚开始暴露出的入伍思想动机无非是觉得当飞行员吃得好、穿得好,能当军官很神气,能在祖国的天空自由飞翔,很好玩、很浪漫等等。可领导对这种泛泛的一般化思想暴露很不满意,认为质量太低,广度也不够。


  在领导的一再诱导和逼压下,一些“质量高”的小字报出笼了,如有的小字报说,希望组织上给我们这些未来的天之娇子每人发放一个漂亮的老婆;未来战争空军航空兵首当其冲,飞行员肯定会死在其他人员前面,当飞行员太危险,还不如干地面工作安全稳妥;还有的对党的方针路线和政治形势提出批评,认为大炼钢铁搞糟了,小高炉四处点火,遍地冒烟,把树木全砍光了,可炼出来的钢铁还不够猪八戒打一个丁耙的;人民公社搞早了,办糟了,公共食堂把什么都吃光了,造成大饥荒;“大跃进”是大冒进,尽讲大话吹牛皮,欺上瞒下,弄虚作假,造成生产大倒退等等。乍看这些惊世骇俗的言论和观点,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这可都是天大的政治原则问题呀,每一条都足以兴师问罪,足以划定敌我界线的!因为我曾经目睹和见识过1957年中学整风反右斗争的场景,至今记忆犹新,对比现在同学们发表的小字报观点,远比“右派”言论更出格,更激进,所以,我深为这些“敢为人先”的出头鸟的政治命运担忧。


  果然,我并非杞人忧天,以后的思想教育走向及方式方法完全背离了领导者当初的承诺,对类似上述“高质量”的思想观点,放手发动群众小会批、大会斗,“羡慕、追求资本主义生活方式”“贪生怕死丧失革命斗志”“污蔑攻击三面红旗、与右派份子遥相呼应”等等政治帽子都戴上了,棍子也打了,"辫子也抓了”,“和风细雨”演变成了狂风暴雨。原以为自己写的小字报观点新颖质量高,一定会得到领导表扬和赏识的同学,此时大呼上当,大喊冤屈,有的泪流满面地质问领导,原定的政策为什么不兑现?可领导们也有说辞:“现在问题的性质变了,不掀起狂风暴雨,不上纲上线,大家思想没有震动,教育达不到目的和效果”。这场政治教育之后,个别“问题严重”的同学被“调走”了(改做地勤工作);问题较重,但能痛哭流涕悔恨自己错误,态度好,认识深刻的可留队考察,但在个人档案内给记下一笔账,他们后来大多被送往民航航校飞运输机了(数年之后空军统一下文纠正这一错误作法,并销毁了这次教育中所有对个人不利的档案评语材料)。


  我庆幸自己在这场教育风浪中没有身受其害,这是因为有1957年整风反右的经验可鉴,也得益于我的中庸之道,在看不清头绪,没有胜算把握的事物面前,我的立身处事原则是不可轻举妄动,观望等待为妙,宁可守望落后,绝不当头羊头鸟。这场相对集中的入伍动机教育之后,紧随而至的是“三忠于”教育,即忠于党、忠于人民、忠于祖国。这对飞行员来说,有着极其特殊的含义,各级领导要求飞行学员必须将“三忠于”的思想融进血液,化作灵魂,凝固于神经,这样才能在日后翅膀硬了的时候不至于出现“离地三尺高,谁也管不了”的后果,才能不负党和人民的重托,肩负起神圣的使命。我们深知,培养一名飞行员所花费的成本是高昂的,决不能因自己思想出岔而祸国殃民。“三忠于”的思想教育此后一直伴随到我们飞行生涯的终止。


   凄美初恋,遭遇变故
  在“三忠于”教育中要求每个学员要向党组织交红心、交真心,不可隐瞒任何家庭和个人的私情(那时根本没有个人隐私之说),其中有一条铁的纪律:凡是入伍前有“对象”的,一定要如实向组织汇报并立即断掉关系,任何藕断丝连或背着组织搞“地下航线”者,一经发现一律清除飞行学员队伍。


  领导们解释,空军制定这一纪律的理由很简单,飞行是高风险、高技术事业,学习期间必需全身心投入,不许分散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如果因飞行事业连一时的个人问题都舍不得放弃和牺牲,将来党和国家需要你去战斗、去献身岂不更难做到了吗!是听组织的话,以飞行事业和美好前途为重为先,还是违犯纪律,断送飞行梦想和美好前程?何去何从,我的脑子一时乱了方寸。经过一番缜密思索,我理清了孰轻孰重、孰前孰后的关系,毅然做出了壮士断臂般的痛苦决择,为了男儿的事业,为了实现我的蓝天之梦,我决定先放弃爱情!我深知这样做的后果,一定会有来自双方家庭和恋人的疑惑与误解,甚至会咒骂我是变化无常的负心郎,会指责我对爱情的不忠,对父母的不义。“生命诚宝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为免遭良心的谴责,我进行心理的自我调整和辩解:我是为保卫共和国的神圣领空,为捍卫人民得到的自由而牺牲爱情的,此乃先公后己、先国后家的义举,从道义和品德上应该是说得过去的。况且我觉得,血性男儿立于天地间,应该做一番大事业,应该做怀抱凌云之志的雄鹰,翱翔于万里蓝天,不该像后院粪堆里的鸡,目光只盯住脚下的蝇头小利。好男儿为成就事业和理想,“抛头颅洒热血”者古今有之,且为世人称颂。为儿女私情所累而寻死觅活或放弃大志者历来为人们所不齿。爱情可以重来,而令多少人向往的飞天之梦,给予我的机会一生只有一次,若失之交臂,会遗恨终生!决心已定,我怀抱拳拳忠心,老实巴交地将自己的恋情原原本本向组织作了汇报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同时我把组织上的规定和自己的决定分别写信告诉了春莲和父母,考虑到飞行员的结婚年龄要等到二十八岁之后,我不能耽误对方的青春,因此,信中我建议春莲不要等我了,应该适时追寻自己的幸福。


  很快,我收到了他们的回信,情况正如我预料的那样,他们都做出了激烈的反应,表达强烈的反对和不满。特别是春莲,她在表达不安与痛苦的同时,坚定地向我表示,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唯一的“昌”(对我的爱称),不管天老地荒,她都会等我到底!我被她凄美的真情深深感动,无奈地告诉她:你要等我可以,但在未经组织允许前,我们必须断绝书信往来,否则,我将背负对组织不忠诚老实,搞地下航线的罪名,一旦察觉,我的事业,前途就会葬送殆尽。同时我交待她,万一有什么要事相告,可通过我的家书曲线转告和联系(因当时我们所有的来信都必须领导审察过目,如发现封面是女性字迹,都会找谈话追查)。从此,我们按照约定,断绝了一切书信往来。父亲在以后的来信中倒经常提起她,大都是对她的褒奖溢美之辞,内容无非是讲他们的往来相处及人情世故等等。


  黑土地里的苦与乐

  我们在接受各种严酷训练和考验的同时,还要响应和配合当时开展的各种政治运动和中心工作,例如,为了响应和支持大炼钢铁(毛主席讲,“一个粮、一个钢,有了这两样东西我们就什么都不怕”,并且提出了“以钢为纲”的口号),我们成群结队去到一切可能埋有废旧钢铁的地方挥舞铁锹和镐头,挖地三尺,运气好的话,可以挖到振奋人心的大段铁轨,但也有挖出令人心惊胆战的炸弹、子弹之类的爆炸物(系伪满时期日本鬼子埋藏或遗留的),有时甚至把自来水管也掀了起来,发觉不对又埋上。


为了支援人民公社和“大跃进”,我们打上背包全副武装,长途拉练去到一个叫新立屯的水库工地参加筑坝劳动,在那热火朝天的库区工地,我不仅学会了使用手推车和打夯的技巧,而且与群众同吃同乐同劳动,初步领略了东北农村的人文风情,那里的人们性情豪放粗犷、心胸秉直坦荡,乐于交流,喜欢唠嗑,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忘不了那里的乡土文化二人转,在水库工地的慰问演出中,二人转的表演给劳动者注入了兴奋剂,记得有一位女演员表演一个骑毛驴回娘家的节目时,由于蹦跳动作过于激烈,居然将裤子抖落在地,逗得全场军民忍俊不禁、捧腹大笑……

为了培养锻炼我们的吃苦耐劳精神和密切军民关系,我们在零下20多度的冰天雪地里抡起镐头刨大粪坑、挖地肥,在东北的黑土地上挥洒汗水,到处留下了我们劳动的足迹,我已完全融入了这片土地。预校生活也给人留下一些美好的印记,我们也曾苦中作乐,困中有乐。我们有较丰富的文娱生活,总政歌舞团、空政歌舞团及各大军区文工团常常来校慰问演出,使我们有幸听到许多名歌名曲和认识许多名演员,让我看到真正高水平的文艺演出,我常常忘情地陶醉于引人入胜的艺术世界和音乐天地,他们演绎过的作品使人终身难忘。《我是一个兵》《真是乐死人》《小二黑结婚》《九九艳阳天》《游击队之歌》等等,是当时各种晚会演出的主打歌曲,也是我们最喜闻乐唱、伴我们一生成长的忆旧曲。我们自己也有文艺汇演,我们大队教学员自己创作的歌曲《飞翔吧,红色的鹰》用男声小合唱参加全校文艺汇演比赛(我是其中成员之一),获得了创作和演唱二等奖。在大队和中队的文艺晚会上,我曾多次登过台,拉琴、吹笛、小合唱、大合唱等虽不是很棒,但也能凑合几下。


  后期的军体训练中也有一些叫人开心的乐事,体育课的滑冰训练别开生面,东北籍的学员大多有冰上运动基础,他们一穿上冰鞋,教员稍加指导就如鱼得水,冰刀在他们的脚下魔力无穷,变化万千,或疾驰如飞,或旋转跳跃,时而如行云流水,轻巧似燕,忽而又戛然而止,静如雕塑,那情景真令人神往,叫人眼馋,可当我穿上冰鞋时,就算原地站立也心里发怵,两脚直打哆嗦,刚试图挪动一小步,一个趔趄,身体东倒西歪,叭的一声,摔了个四仰八叉,落得北方人笑我们是冰上的跛脚鸭。


  我不信南方人不行,通过锲而不舍地练习,情况有了很大的改变,虽然滑不出很多花样,但一般直线和弯道也能滑行自如,或大步流星,或信马由缰,对冰上运动的兴趣日益浓厚。长春南湖的冰面上和校内的冰场里留下了我一道道冰刀划过的痕迹。只要胆大心细,掌握身体的协调平衡,学会滑冰的一般技巧其实也并不难。射击和战术训练也是我感兴趣的课目,我们进行了步骑枪、冲锋枪、手枪等各种轻武器的射击训练,我的步枪、手枪成绩是全中队拨尖的,我曾创造过3发29环和5发48环的射击成绩。因为成绩优异,队里让我介绍过经验。但是我的投弹成绩就惨了,因臂力差,拿出吃奶的劲也只勉强弄了个及格。


华丽蜕变
  我们的陆战战术训练从单兵的进攻和防御一直学到班、排、连、营各级陆军指挥员的进攻和防御的组织指挥。为了追求实战效果,训练时分成红、蓝两军进行对抗,还要发射没有弹头的训练弹,有时为了与“敌军”抢占制高点跑得死去活来,只觉得腿软气短,行将瘫倒,常常超越了体能的极限。有时在“敌军”发起冲击前,在极短的限定时间内要用自带的工兵锹构筑起防御壕沟和单人掩体,手掌磨起血泡,内衣被汗水湿透是常事。虽然苦不堪言,但因为年轻,好胜心切,谁也不愿败在“敌军”手下,所以大家都斗志昂扬地演练着每一场战术课题。校方这样的训练我们是适应当时的军事理论:空军是在陆军的基础上建立的,空军的军事行动是为陆军服务的,是以陆军的胜利为胜利。因此,每一个空军飞行员都需了解、掌握陆军作战的基本知识和技能,以便在未来的陆空协同作战中更好地协同配合。


  我们一月之内把三套崭新的军装磨成了千疮百孔的“乞丐服”,训练强度之大可想而知。在预校的各类训练成绩中,最糟糕的是体育课的1500米和3000米中长跑,总是不及格。如不突破,将视为体能不合格,便进不了飞行航校,我非常焦虑,为此天天晚上练跑步,尽管我玩命地苦练,到出校前的最终考试时离及格标准仍差5秒钟,主考教官见我确实尽力了,而且成绩距离达标也非常接近,便动了恻隐之心,悄悄对我说,“算你合格了”,我不胜感激。


  经过了六个月魔鬼式超常规突击训练和磨砺,终于经受住了政治思想、军事素质、意志品格和体育耐力等诸方面的综合考验,完成了从文弱儒雅的白面书生到英武不屈的青年军人的蜕变,迎来了即将转校飞天的胜利时刻。在我人生经历中,这短短6个月所吃过的苦头,可以说,受到的磨难,增长的见识远胜于平常岁月的六年,我完成了一次脱胎换骨般的嬗变,成了一名真正的军人。这段历程中我的人生感悟和体验是:只要确立一个人生的理想和座标,矢志不渝地朝它奋进和搏击,征途中就没有克服不了的障碍,生命的潜能和火焰就能超常地发挥和燃烧,成功永远属于胸有大志者!这段经历同时还表明,在一定条件下,环境可以改变、重塑出一个完全不同的新人,人的本能和特性也可以适应新环境。军校是座大熔炉,我成了出炉的毛坯钢。



作者: 叶友良    时间: 2016-11-28 22:18:42     标题: 第四章 成就梦想——执着追求飞行事业

第四章 成就梦想——执着追求飞行事业


    1959年2月,春寒料峭,东北大地依然在漫漫严冬中沉睡,可我的心情却像晴朗的夏天明朗而炽热,因为艰辛苦闷的日子终于熬出了头。中队宣布,我被分配到空军第三航校(后改为第三飞行学院)学习飞行。该校是专职培训歼击机飞行员的,学习飞歼击机是多数学员所向往的,因为它是单人驾驶的战斗机,具有高空、高速、高机动特性,最有刺激性和战斗激情,也是最富诗意、最令年轻人神往的现代航空武器。这就是我们那个年代年轻军人的心态,是我们心目中的革命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我们全然不计个人利益和风险,想的是干一番波澜壮阔、叱咤风云的飞行事业。  

    第三航校的校部下辖四个飞行训练团,分布在东北各地。按常规,从预校分来的学员先到校部接受航空理论培训1-2年,尔后去训练团学习飞行。我们正赶上全国“大跃进”和空军航空兵首次入闽作战急需大量歼击机飞行员补充部队的特殊时期,因而大刀阔斧地进行训练体制改革,压缩理论课时,减少训练台阶,缩短学员在校时间,加速为部队输送飞行员,将原来的“初级机——中级机——高级机”的三级训练台阶和模式改为初级机直上高级机,这正满足了我们急于上飞机的心愿。我们被直接分配到第一训练团。当然,上飞行之前,非学不可的航空理论是不能缺,如飞行原理、飞机构造、飞机电气、航空气象等基础理论属必学课程。校部将这些急用的理论课教员和教学设施下放到团部,用速成教学法压缩至四个月左右完成。
  

    由预校到航校,各方面都是一种飞跃,处处给我全新的感觉,可能是离上天的梦想日渐接近,学员们个个热情高涨,神采飞扬,虽然我们暂居在临时成立的学员队,睡的依然是大房间,也要坚持出操,内务和队列要求不像预校那样刻板和严苛,管理上也比较理性化、人性化,学习任务集中而专一,主要是航理专业学习,身体不活受罪,较之预校轻松多了。生活上我们与正在接受飞行训练的老学员享受同样的待遇——吃空勤六号灶,记得头一天进空勤灶餐厅时,面对眼花缭乱的各色菜肴和花色各异的点心、面食,白晶晶、香喷喷的东北大米饭,全套的西式餐具,既垂涎欲滴又目不暇接,不知如何择食,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是美味佳肴,巴不得自己一下子将所有的东西尝个遍、吃个够。在那个社会物质匮乏的年代,从上中学吃食堂起就很少吃过饱饭,在预校吃的虽然是干部灶能饱肚子了,但都是粗粮(玉米、高粱)为主,现如今突然享受空勤灶,犹如刘姥姥初进大观园,心里不由得想起自己的从前,想起家中亲人和老百姓现在的生活状况,我暗暗扪心自问:党和人民为什么要这样优厚供养我们,自己又该何以回报呢?


    一、飞行事业的起点和摇篮

  初来乍到的那些日子,一听到头顶马达的轰鸣声,我都会情不自禁地翘首仰望天空中老学员们驾驶“雅克-18”的身影,既向往又神秘,它怎么会飞上天去?它有太多的奥秘需要我去学习和探索。我带着浓厚的兴趣认真聆听每一堂航理课,以往脑海里积存的许多有关飞行的疑虑和不解都一一有了科学的认知和理解。航理学习期间,我非常敬佩发明飞机、征服天空的先躯者,我日思夜想着能早一天尝试上天的滋味。机会终于来了,航理教员为了让理论与实际相结合,也为了激起我们对飞行的兴趣,通过与飞行大队沟通和联系,决定组织我们为老学员单飞“压座”。所谓“压座”就是在具有前后舱两个座位的教练机上,前舱的学员执行单独飞行任务,后舱是教员座位,现在由我们坐进去仅仅扮演一个乘客的角色,让我们初步体会一下空中飞行的感觉。去机场前,领导和教员一再严申压座纪律:只许看,不许动。座舱里的一切操作设施和设备不能触碰,当时我们只有初步理论知识,根本不懂实际操作,万一因我们手足接触或参入到操纵系统(前后舱的操纵系统都是联动的)而影响到前舱的驾驶,就会酿成严重后果。我们当然规规矩矩地应允教员交代的一切。

    初夏,风和日丽,蓝天白云下宽广而空旷的草地机场起飞线上,整齐地停放着十多架苏制“雅克-18”型初级教练机,后三点式起降结构使它昂首展翅,机头向外突出的活塞式发动机气缸包皮及螺旋浆根部的红色整流罩活像一只硕大的蝗虫脑袋。由轻铝和蒙布构件组成的墨绿色下单翼平展而略带上反角,其姿态宛如迎风凌空的鹰翅,别看它诞生年代久远(是20世纪30-40年代苏联雅柯福列夫飞机设计局的产物),但功勋卓著,它是众多飞行员的摇篮,许多二战中的苏联空军英雄和抗美援朝空战中我志愿军空军英雄,都是它孵育出来的。无论以后的飞行成就多么骄人和伟大,它都将是我踏上飞行之路的第一道阶梯。“压座”开始按序进行,顺序靠后的就在指挥塔台附近的飞行休息区待命,那里有为飞行人员时刻准备着的食品和饮料,但我无心它顾,只全神贯注于飞机起降的全过程,等待着平生第一次升空时刻的到来。

    一阵焦急地等待之后,终于呼叫我的名字了,我快步登上飞机跨进了座舱,在教员和机械师的帮助下穿戴整理好降落伞和安全带。前舱单飞的老学员回头望了我一眼,摇晃了几下驾驶杆,蹬了几下方向舵,判定我的手足没有妨碍他的操纵,便向塔台报告准备就绪。塔台用旗语命令前舱老学员开车,地勤人员立即扳动一下螺旋浆,前舱学员发出“离开螺旋浆”的口令,他随即用左手拇指按压“起动按钮”,随着机头排气管发出的叭叭声,螺旋浆飞快地旋转起来,飞机开始轻微地抖动。我关好舱盖,注视着仪表的指示和飞机的动向,飞机滑向用白布为标志的草地跑道,我将左手轻轻地扶在油门把手上,感知到前舱在加油门起飞了,随着油门的加大,发动机的轰鸣声大振,飞机有如脱缰之马向前奔驰,机翼在高低不平的草地上颠簸颤抖,随即尾轮抬起,飞机已由三点滑跑过渡到两点滑跑,继续加速前进,颠簸感在逐步减轻、消失,不经意间,飞机已悄然离开地面,此时感觉地面在不断下沉,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飞机离地面越来越远,俯看大地宛如一个大型的军用沙盘,一切都在机翼下面缓缓掠过,仿佛天空中的飞机变大了,地表万物变小了,这就是视角误差呈现出的神奇画面。几经转弯,飞机徐徐下滑,转眼间,地面迎面扑来,飞机轻轻降落在着陆标志“T”字布旁,接着油门一加,又连续起飞,飞机凭着降落时的惯性速度以更短的滑跑距离腾空而起,把大地又抛在翼下。太美妙了!我的身心陶醉在梦幻与浪漫的兴奋和激情之中,身在飞翔,心在飘荡,飞天之梦,终于初次尝试了!从此刻起,对飞行的喜爱和向往使我痴迷和疯狂,我暗下决心:此生就献给蓝天,献给飞行事业了。当天晚上,我在日记里立下这样的誓言:“只有折断的翅膀,没有折回的路程。”为了飞行事业,即使杀羽折翅,也义无反顾,无怨无悔!

    6月23日,我们举行了航理课程的结业仪式,我以领航课4分,其它课程全部5分的好成绩交了满意的答卷(当时考试是5分满分制)。当天我被分配到一大队二中队张汉臣教学小组。中队长刘聪林是标准的山东大汉,特别是当他穿上飞行服,架一副宽边墨镜时,尤显魁梧威猛,他目光冷峻,言辞干练犀利、一语中的。我的教员张汉臣是从上一批老学员中留下的“新手”,没有教学经验,是条东北汉子,满脸的络腮胡茬,个性极强,脾气暴躁火辣。我的这两位直接上司和教头,日后对我的思想调教和飞行技能的培养影响颇大。

    从这天起,我们鸟枪换炮了,开始享受飞行学员的全部待遇:睡小房间,发放不同季节的全套飞行服装及飞行装具,除政治学习日外,几乎所有时间在营区内,我们都穿飞行工作服,地面工作人员对我们刮目相看,当时心里别提多神气得意。

    来到飞行大队的第一件要事是进行飞行前的思想品德教育和开飞动员,各级政委和大中队干部反复强调和要求我们:

    第一,要有强烈的飞行事业心,要一心一意,全心全意学飞行。飞行是高风险、高技术,也是高成本、高代价的事业,飞行员必须具备集中的意志和旺盛的精力才能胜任。因此,一切个人问题都要让位于飞行事业,在飞行准备和实施的全过程中,容不得任何个人的私心杂念,一旦遇到这方面的问题,一定要及时向组织汇报,交组织处理;

  第二,要确立革命人生观和生死观。飞行是勇敢者的事业,飞行拒绝胆小鬼。必须树立为革命、为飞行事业勇于献身的革命人生观和生死观。但勇敢不是莽撞和蛮干,我们需要的是胆大心细和智勇双全;

  第三,要牢牢树立飞行安全观念,珍惜生命和国家财产。飞行无小事,飞行是科学技术,任何细小的差错或疏忽都可能导致机毁人亡的严重后果。因此,各级飞行干部和飞行教员对学员技术上的任何差错,纠正力度要到位,对学员思想和工作作风的要求必须严格、严肃、严厉(简称“三严”标准),学员要自觉锤炼自己的思想、意志和品格,要经得起批评和摔打,要能承受起挫折和失败。要养成一丝不苟、严格认真、周密细致的工作作风。在以后的飞行实践中印证了领导们的上述动员和要求是很有远见卓识的金玉良言,能谨记上面三个要求,正确处理好各种关系的,不但飞得出色成功,思想作风也都日渐成熟稳健。反之,少数自以为是,自作聪明,搞小心眼、小动作者则折戟沉沙,中途被淘汰出局了。

经过约一周时间的地面技术动作准备和座舱实习,反复使用各种飞行模型、模具演练模拟飞行动作,熟背数百个飞行数据,又经过地面开车(飞行术语中“开车”专指飞机发动机的启动)、地面滑行及各单个项目的测试合格后,好不容易盼来了我人生飞行史上的第一个飞行日。1959年7月15日,天没亮我们就起床上机场了,在做好各项开飞准备工作后,东方天际刚刚发白,由大队长驾驶的第一架侦察天气的飞机迎着夏日的晨曦起飞了,当空中报告“天气良好,可以放飞”后,位于机库旁停机线上的飞机一架接一架地马达轰鸣,像一只只硕大的飞蝗向芳草菲菲的机场中央的起飞线滑行。我第一次坐在前舱的学员驾驶位去天空感觉飞行,按预先分工、起降阶段因动作复杂难度大由教员操纵,我的手脚可放置在杆、舵和油门上体会,感知教员的动作,但不可施加力量。教员操纵飞机起飞了,当机头对向预定空域航向后,飞机还在爬升阶段,他就命令我参与操纵,我早就急得手心发痒,正求之不得,但初动驾驶杆,动作没有准,教员不敢放手,飞向指定空域并达到预定高度后,一切按地面准备和协调进行,教员每做一个示范动作,我就跟随模仿一次。第一次感觉飞行只练习平飞、上升、下滑和中小坡度的转弯,让我体验和感知飞机的操纵性能及飞机状态在空间的变化情况。

  飞机的实际操纵比想象的要灵敏,驾驶杆在教员手中操纵时,飞机动态变化轻巧自如,活像温驯听话的小马驹,而当交由我驾驶时,动作稍有不当,它就变得脾气暴躁、桀骜不驯,动辄还我以颜色,其产生的正、负负荷(超重或失重感)使人提心吊胆,惊心动魄。尽管如此,初次尝试了驾机的滋味,我觉得很开心,很富有挑战性,我自信日后能成为一名优秀的飞行员。

    首飞日的当晚,我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想起黎明时升空的那一幕,一首小诗从心间流出,跃然在当天的日记里:



《黎明奏鸣曲》


晨星眨动着眼睛,东方送来了黎明。

啊,是什么声音把沉睡的旷野惊醒?

是什么乐曲将黎明送走,把旭日远迎?

啊!这是我们机群起航的奏鸣曲,

这是我们雏鹰凌空的矫健身影。

迎着朝霞,挥洒豪情,

在蓝天舞台上演绎生命的青春!

(1959年7月15日有感而作)


  完成首次感觉飞行后,接着就正式按歼击机学员初级教练机训练大纲进行系统训练。第一练习是航线起落,主要掌握起飞落地技术,以后依次为特技、编队、仪表、航行等,每个练习都是先带飞,考试合格后再单飞。许多同学在初期的飞行训练中都有头昏、呕吐等身体不适现象,可我每每一进座舱就非常兴奋,格外精神抖擞,马达一响,心理就进入亢奋状态,什么汽油味、气流颠簸、大负荷下的超重、失重等等对我不但不是威胁和羁绊,反倒觉得新奇刺激,成了一味良性兴奋剂。真要感谢爹妈给了我一个天生适合飞行的好身体。技术上初期遇到的最大问题是总觉得精力不够用,注意力分配忙乎不过来。一次航线起落时间只有5分钟,可必须完成的动作及注意力的转移有几百次之多,还必须熟记几十个飞行数据及其变化过程。

  为了尽快适应和掌握飞行技术,我锲而不舍、心无旁鹜地全身心投入各项地面预习和准备,就连睡觉时闭上眼睛也像放电影般在脑海里“飞”几个起落,确信准确无误后再入睡,醒来时如尚未吹起床号也要赶紧在意念里“飞”几个起落。学起飞技术并不难,教员只带飞我十多次就基本掌握了。最难的技术是着陆,因为飞机处在不断减速过程中,其操纵性能不断变差,而高度又不断降低,可供处置和修正动作误差的条件和时间极其有限,着陆时特别是接地瞬间对飞机状态和位置的要求非常严苛,要做好它,主要靠严格的数据控制,准确的目测判断及柔和、协调、细致的操作动作。通常,比较优秀的学员在该型教练机上也要带飞60-70个起落才能基本掌握着陆技术,如果带飞到100-120个起落仍不具有单飞能力者,则教员和中队干部有权予以技术淘汰(即终止飞行资格)。品格意志和心理承受力的磨练同样非常重要。飞行中除了勇敢机智、反应灵敏、沉稳细心、处惊不乱这些基本要求外,起初最难适应的是时刻准备挨批、挨训,飞行中一旦动作不如人意,教员随时可能使用机内通话在耳机里叫嚷训斥,甚至粗猛地摇晃驾驶杆警告你。每次下飞机时,学员都要背负着沉重的降落伞,恭恭敬敬地立正在教员跟前,敬礼的同时要向教员报告:“教员同志,XXX请求错误!”碰到性格温和、修养好的教员,他会严肃认真地指出你飞行中的问题并提出克服方法;若遇到脾气坏、性子烈的魔鬼教员那就惨了,他要么阴沉着脸,河东狮吼般呵斥你一顿,然后再罚你背着降落伞绕飞机转三圈,要么阴阳怪气地用讥讽的口气和辛辣的言辞,将技术问题混淆成思想问题强加于你,不管你是否委屈和接受。有一回张汉臣教员带飞我,第一个起落我飞得很好,第二个起落却飞得较差,他一下飞机就训斥我:“第一次飞好了就骄傲自满了吧?不得了啦,飘飘然啦,自以为可以了是吗!”他根本不问问我为什么两次飞得不一样,也不帮助我找出真正的原因。其实,飞行技术有时确实很玄妙,特别是初学阶段有时碰巧飞得很漂亮,有时即使你很认真很努力可飞得并不好,如同竞技运动员的比赛成绩,有时并不以自己的主观意愿为转移。


  对于教员主观武断的训斥和批评,起初我也很不适应,好多次我都委屈得想哭,可一想到自己是个七尺男儿,是个志在蓝天的未来的歼击机飞行员,只好强忍泪水。那时,对于教员和领导的任何批评与训斥,只能点头称“是”,绝不能解释,更不能否定,否则,动辄就是“目无组织领导”“翅膀未硬就老虎屁股摸不得”等等大帽子给你扣上。有时实在委屈得不行,待飞行结束后用思想汇报的方式向政工干部倾诉,可能得到的最大安慰也就是告诫:要正确对待批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飞行无小事,教员高标准、严要求的精神永远都是对的,任何细小差错都应当作大错误,要正面理解教员恨铁不成钢的心情等等。可以说,每一个飞行员都是从批评和训斥中成长、成熟的。这种看似不近情理的、经常性的批评和动辄训斥让我的心理渐臻成熟,磨砺我忍辱负重、不计荣辱及不畏挫折,使我具备更强的承受力和超越力是面对日后更多的风雨。

    二、单飞
  开飞以来,学员们最盼望的事情莫过于放单飞了,所谓放单飞,就是自个儿单独去飞行。为了使这种轻型教练机在后座无人的条件下不破坏纵向重心平衡,学员单飞时,通常在后座教员位加放一只与人体重量大致相等的沙袋,有时也找个“闲人”(但必须是飞行人员)压座替代沙袋。谁能获得最先单飞权,那是最大的幸运和荣耀,在以往的文化和航空理论学习中一直保持领先地位的我,此时更加争强好胜,使出了浑身解数,梦想能第一个放单飞。经过大队、中队飞行干部和教员的逐个带飞摸底,确定了第一批单飞学员的名单,其中果然有我。单飞前还必须由大队、中队飞行干部亲自带飞考试。第一个单飞日的候选人只有我和马俊才俩人,由于我单飞心切,在带飞考试中情绪过于激动,心态失衡,因而考试中发挥失常,没有飞出正常水平,关键性的着陆动作还出了点小纰漏,预定的单飞计划被取消了,眼巴巴看着另一名候选人马俊才顺利通过考试单飞了,自己的心情非常失落和沮丧,那一天食宿无味,一门心思想着第二天怎么能顺利通过考试。我认真寻找和分析了自己飞行动作上的问题,重新舒缓、调整好失衡的心态,第二天终于顺利通过了考试,完成了我飞行历史上的第一次单飞!那感觉就是不一样:再没人监督、束缚我的手脚,控制我的操纵了,飞机完全按照我的意志在飞行,飞机在天空玩弄于我的股掌之中,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轻松。我的精神状态总与别人不太一样,多数学员第一次单飞都因失去技术依靠而紧张害怕,可在我的身上没有紧张害怕的元素,只有逍遥自在的轻松解放感。我在中队二十多名学员中属第二名放单飞者,第一名单飞者带飞55个起落,我带飞了57个起落,以后陆续单飞者大都带飞60-80个起落,几位带飞100多个起落仍不能单飞者被技术淘汰出局了。时间往往有惊人的巧合,1958年8月21日我正式告别家乡和亲人投笔从戎,由青年学生变成一名志愿军人;1959年8月21日,正好历时一周年,我便单独飞上了蓝天,完成了人生的一次巨变和跨越!这一年,是我人生的转折年,也是新的起点年,它决定着我此后一生命运的走向。我在单飞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今天我终于单独飞上了蓝天,实现了自主飞行的梦想,我是时代的弄潮儿和幸运者,感到无比的幸福和惬意!但须记住,这种机遇和条件是党和人民给我的,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忘记这一点,都不能翘尾巴。”在取得漫漫人生路上的第一个成绩时,我没有得意忘形。因为我深深知道,一个人在事业上的某种成功,除了自己把握机会,努力拼搏之外,离不开外部的大环境和条件,飞机在天上飞行如同钟表指针在表盘走动一般,人们第一眼见到的是指针,其实它是内部千百个零部件协同组合工作的结果,缺少哪个小零件指针都会停摆。

  我们的飞行之路是由许多看不见的无名英雄托举和铺就而成的,没有他们的默默耕耘和辛勤劳动,就不会有我今天的一切。完成起落阶段的单飞架次(约20架次)后,我自然成了下一个新课目的吃螃蟹者,在全中队第一批带飞特技,这正好满足了我当时争强好胜、追求新奇、勇于冒险的心理需求。特技飞行是我最向往,也是最有激情和诱惑力的课目,它最能发挥飞机的各种飞行性能,最能体现飞行员勇敢机智和灵敏协调的飞行技巧。

  记得第一次教员带我特技飞行时,我们爬升到高度1600米,先做大坡度盘旋,接着,半滚倒转、俯冲、筋斗、半筋斗翻转、倒飞、俯冲跃起。时而左右滚转,上下翻飞。当飞机从俯冲状态大速度急剧拉起垂直跃升或进入筋斗时,身体承载巨大的正负荷(即重力加速度在曲线运动中形成的离心力),出现超重引起的体态变形和短时的黑视(仿佛进入黑夜,外界一片漆黑),此时感觉天昏地暗,脑袋一片空白,甚至瞬间意识昏钝、恍惚如坠梦境,而当飞机在倒飞和俯冲状态时,因承受负载荷而引起身体的悬浮和内脏的飘移,此时则有天旋地转“提心吊胆”的梦幻感。这些奇妙的感觉给我的身心带来快感和激情,飞行中我的神情和思绪随特技动作的变化而起伏跌宕,忽而神采飞扬,挥洒自如;忽而惊心动魄,如梦似幻。

  当然,偶尔也有顾此失彼、手忙脚乱之困。特技飞行令我神迷,它让我凭借蓝天大舞台,用青春和激情演绎出荡气回肠、气势磅礴的“鹰之舞”。每当我飞临特技空域、纵横捭阖于茫茫天地之间,就感觉自己活得潇洒大气,活得英武豪迈。

    三、得意忘形半迷航
  在经过三次带飞和考试合格后,1959年10月8日我获准首次执行特技单飞任务。起飞时指挥塔台给我的活动空域位置在机场东侧5-10公里处,我对准空域航向后,等待飞机慢吞吞地爬高,这是一个难得的相对空闲的时段,我摇摆了几下机翼,做了一个“S”形转弯,心情清爽而舒展,回头俯视了一下机场,下方的地标清晰可辨,觉得应该再飞远一点。按规定,学员单飞特技时,飞机活动的身影和轨迹必须在地面指挥员和教员的视线范围内,以便监督和发现空中的问题。我的潜意识里想飞离机场远一点,以回避地面过近过严的监督,我心中打着小算盘:教员指定的动作太少太简单,我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多做几套自己喜欢的动作,自由自在地,开心地过一把特技瘾。


  到达预定高度后,我把必须转向机场才可做动作的规定早忘到九霄云外,背对机场开始一连串大刀阔斧的特技动作,我把飞机驾驶得像一只小燕,让其上下翻飞,左右滚转,我尤其喜欢做螺旋和横滚,这两个特技动作飞机姿态变化极快,人在天地间享受乾坤颠倒、天旋地转的兴奋刺激。现在脱离了监视,更没人控制我了,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飞机,将我喜爱的特技动作连贯组合,虽未出神入化,却也势如高山流水,一气呵成。我的好心情随着特技动作和飞行姿态的变化而起承转合,融入或紧张刺激、或飘然若仙的意境,那滋味妙不可言。


   按规定,每做一套动作都应停顿片刻,观察一下机场。可我被兴致和激情冲昏了头脑,有些自鸣得意,忘乎所以了。当我最后连续做了十几个横滚,将飞机恢复平飞状态向前方观察时,不远处的天地线上出现了一大片烟雾弥漫的陌生城市,我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脑袋一下懵了,天啦,我飞到什么地方了?!我赶紧做了几个大侧滑,让机翼竖立起来以便于对垂直面下方的地标进行观察识别,从下方两条铁路交汇处的车站特征初步判断,我已经飞到一个叫“巨流河”的小镇上空了,前方的大城市应该是沈阳市了,我知道自己犯下大错,自打起飞后,我一直都是背向机场飞行,压根就没回转过,现在不知背离机场有多远(事后查地图得知已飞离机场100多公里了)。我急忙将飞机调转180度向机场方向飞行,我注视了一下仪表板上的时钟,糟糕,我已经超过规定飞行时间了,可前方根本见不到机场的影子,我急了,心里开始发虚,汗珠大粒大粒地从额头滑落下来,我试图降低高度,加大飞行速度,此时每一秒钟都过得十分漫长而沉重,我想起应与地面塔台联系,可耳机里静悄悄的,我怎么呼叫也没有应答。我感到孤立无援,心里开始感到害怕,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返航方向是否对头,那只该死的液晶磁罗盘总是摇摆不定,飞机稍有倾斜它就大幅摆动,不由使我对它的可靠性产生动摇。幸好,左下方有一条从巨流河到阜新市的铁路线,我自信只要沿着它向前飞,一定可以找到机场的。


  正在火急火燎之际,突然耳机里听到了地面塔台通过空中其它飞机传递给我的十分焦急的指令:“25(我的代号),赶快返航,注意升高!”我赶紧回答:“25明白”,同时立即清醒过来,由于我的距离远,下降高度过早过快,无线电通话距离大打折扣(通话距离与飞行高度成正比,即高度越高,通话距离越远),我立即加大油门爬升高度,很快与塔台直接沟通联系。为防止我在空中慌乱出错,塔台的寻问和提示指挥语气倒显得比平常更温和、更关切,这种安抚“罪臣”的技巧我自然心知肚明。当时也顾及不到其它,唯一的念想和希望是尽快找到机场,机场是我归航的“家”,是我最终的落脚点,找不到它,后果不堪设想!好一阵飞行,终于在遥远的前方天际线上浮现出几簇巨大的烟云,循其细看,它正是阜新露天煤矿旁发电厂巨大烟囱吐出的标志性烟云,找到了它,就等于找到了机场。果然,令我心急如焚、望眼欲穿的机场,终于在机头前下方隐约出现,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下了,我深深地吐出一口长气,一场噩梦般的惊吓终于过去了。我小心翼翼地将着陆阶段的动作尽力做得完美些,飞机落地后,该架次我的空中飞行时间长达43分钟,而正常规定时间是30分钟,单就时间掌握这一项,评分规定是正负1分钟为优秀,正负3分钟及格,我超过13分钟,已够事故征候的标准了。


  我同时也创造了中队历史上一次飞行超时最长的坏记录。关车之后,不待我爬下飞机,刘聪林中队长径直向我的飞机跟前走来,他的脸上架一副用飞行风镜镜片切割的宽边茶色墨镜,透过半透明的镜片我隐约看见他那冷峻威严的目光像两道寒剑逼视着我,他那肤色黝黑的脸膛此刻呈现一片铁青。我自知大祸将至,在劫难逃,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做好了直面一切的准备。下了飞机,我按步就班地走近他,给他立正、敬礼并报告“25请示错误”。好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他才冲出一句话:“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早摔在外面了!”显然,他也在压制自己愤怒的情绪,稍微平缓了一下,他接着说:“你起飞15分钟后,我们就与你失去了联系,塔台一直在呼叫你,目视和用望远镜都追踪不到你的影子,你知道全场所有的领导和教员心里有多着急吗!最后是大队长派飞机去空中‘拱桥’(即空中飞机与飞机之间通话),才勉强与你联系上。你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单飞了,领导管不着了是吧!你这是严重的骄傲自满和目无组织纪律!今天我就要好好管管你,我宣布,从现在起,你被停飞了。能否恢复飞行,要看你的认错态度和检讨情况而定。”说完,他余怒未消,扭头转身而去。看着被晾在那儿耷拉脑袋狼狈不堪,处境窘困。眼含泪花的我,心慈面善的张灿荣教员主动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安抚说:“小胡,你先休息一下,好好冷静地想想今天的飞行情况,回去向领导和大家如实讲清楚,认真找出思想和技术上的原因,对自己要求要严格些,标准要高一点,检讨要深刻些,这样才会得到领导的谅解和宽容。”张教员是中队的骨干老教员,他兼管我们这个小组(因张汉臣缺乏教学经验),平常带飞过我多次,对我很偏爱,我知道他的这些话是为我好,他是在教我怎么度过眼前这一难关。既已宣布停飞处罚,当天我的后续飞行计划就全部被取消了,接下来自然是面壁思过,深刻反省自己的问题。军政干部层层找我谈话,帮我寻找和分析思想、技术方面的原因和教训,经过几天的帮教和思过,最后在全中队教学员飞行讲评大会上,我做了恳切而深刻的自我批评,并表达了今后改正的决心。大队、中队干部在肯定我认错改错态度的同时,严肃认真地帮我分析了飞行组织纪律观念淡薄的危害,以往曾经多次在纪律教育中提到的空中流氓刘丁喜,这次又重新拿出来做为反面教员警诫我和全体学员:空军某航校的飞行教员刘丁喜因目无飞行纪律,在一次单独飞行中驾机作超低空飞行,他几次向着马路上骑毛驴的大姑娘做俯冲,将姑娘从毛驴背上吓得掉在地上,最后自己也因手忙脚乱躲避不及而触地身亡。空军司令员刘亚楼曾就此事做出批示:刘丁喜事件是全空军的耻辱,要把他做为反面教材警诫每一个飞行员。领导们严肃指出,尽管今天发生在我身上的问题与刘丁喜有较大区别,但事物都是发展变化的,千里长堤,溃于蚁穴。思想上的毛病在萌芽时不抓紧整肃的话,任其发展下去后果是难以预料的。


  领导们最后为我作技术定性:我的该次飞行属于半迷航事故征候(虽然飞行中某一时段迷失具体位置,但能自我恢复并安全返航)。既有思想上的原因,也有初次单飞经验不足及领航技术判断上的误差所致,鉴于我认错态度好,检讨深刻,待经过认真的地面准备和再次考试后可酌情恢复我的单飞。一场停飞风波总算过去了。


  这次经历让我受益匪浅:对飞行,既要有兴趣,又不能只凭兴趣意气用事,心血来潮,飞行纪律和安全规定是前辈血的经验教训,是实现飞行和自我人身安全的保障。同时,从这一事件中我还初步学会了对待批评和处理突发危机的方式方法。飞行训练一如既往地进行,在以后的所有单飞中我都比较循规蹈矩、安分守纪了,飞行技术和成绩也一直保持领先状态。


    四、强化综合素质教育,珍惜飞行员的事业和荣誉
  航校在让我们练翅学飞的同时,一刻不停地教育训导我们在政治大方向上与党中央保持一致,对三面红旗(人民公社、“大跃进”、总路线)不许有任何的怀疑和动摇。思想品德及心理素质的教育、国际国内形势教育、革命人生观教育、战争与和平教育等等,是除飞行训练外经常进行的政治教育内容。政治思想教育与飞行训练所占的时间比例大致是三七开,即政治思想教育占30%,飞行训练占70%。在思想品德教育中最为强调的是革命利益高于一切。个人利益要无条件地绝对服从革命利益,个人利益再大也是小事,革命利益再小也是大事。


  飞行事业就是革命利益,故重于一切,高于一切,“一切为飞行服务”是所有人员的行动口号,“一切为保证飞行安全”则是经常性中心工作和行为准则。各级干部、特别是政工干部总是反反复复地在各种场合训导飞行人员对党和人民要绝对忠诚,一切个人问题都要向组织汇报,按组织的要求处理。尤其是恋爱婚姻问题上,凡是不听组织招呼,暗中搞“地下航线”者,发现一个处理一个,决不姑息迁就。在坚持正面教育的同时,为了杀鸡儆猴,常常搬出前辈飞行员队伍中的个别来警诫我们,即进行所谓“反面教育”,这种教育都是以鲜活的个案示人,能给人心理上以强烈的震撼和冲击,效果比空洞的说教更好。例如:某期某学员因不听组织劝告,与过去的女同学偷偷搞“地下航线”,经发现,被停飞开除;某飞行教员因恋爱对象的社会关系不符合飞行员配偶的要求,拒不听组织劝阻,舍不得割爱,双双殉情自杀,自绝于党和人民;也有在抗美援朝战场上我志愿军空军第一个用螺旋浆飞机“拉-11”击落美国三架喷气式战机的空军英雄,因居功自傲,目无组织领导,生活作风败坏而受处分,断送前程的。这些常年不绝于耳的反面教材,在我的灵魂里已潜移默化地形成了一种基本的理论和行为准则:组织面前,个人是渺小的、弱势的,只有听组织的话,才有个人的出路和光明的前途,与组织对抗或玩花招者从来都没有好下场。在日后处理自己的婚恋和家庭等个人问题时我从来没有偏离这一理念和准则。航校期间,父亲曾多次来信对我与春莲的婚恋进行干预和施压,他不停地指责和呵斥我“背信弃义”,极力促使我恢复与她的通讯联系,他无法理解我的解释,为此我们父子关系一度弄得很僵。


  那时,人人都有远大而崇高的革命理想,那可不是虚妄的伪口号,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真实理想,我非常崇拜二战和朝鲜战场上的苏联空军英雄和我志愿军空军英雄。苏军飞行员阔日杜布、谢罗夫,志愿军空军飞行员张积慧、韩德彩、王海、刘玉堤等都是我心目中的真正偶像,他们用忠诚和智慧叱咤长空,击毙强敌,为祖国和人民建功立业,与今天小青年心目中绯闻不断的歌星影星绝不可同日而语,更不在同一档次。我热爱飞行事业,非常珍惜飞行员的荣誉。我很欣赏斯大林对飞行员的评价和要求,他说:“飞行员是勇敢、智慧和具有集中意志的化身”。

  在有了初步飞行经历和体验后,我认为飞行员的飞行品格和动作应该如鹰一般机敏,虎一样勇猛,绣女一样细腻准确。我努力按一名歼击机飞行员应具有的综合素质塑造自己的个性和品格意志,力图向英雄人物靠近,并幻想着有朝一日能获得机会成为像他们那样的英雄,什么个人生死,婚姻家庭等个人问题都不足为念。这期间,政治上积极要求上进,经常主动找干部和学员谈心,汇报思想,征求意见。也常常争做好人好事,用行动表明自己是一个积极上进的好青年,经过不懈努力,这期间获准加入了共青团。


    五、向往高级喷气机,想飞得更高更快
   1959年12月至1960年3月,因阜新机场翻修,我们全体教学员转场到锦州,我们住居在校部西关,飞行训练则在锦州北机场。校部停放有各种型号的教学用歼击教练机和战斗机,附近的西机场是本校四团训练基地,那儿的高级教练机和战斗机“米格-15”引起我的浓厚兴趣,那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喷气式飞机。它那银白色矫健的身姿和疾如流星般的速度令我痴迷和神往,我常常利用跑步锻炼和自由活动的时间跑去观赏它的起降,有时仰望它在头顶上空做特技飞行,一直等它完成全套动作才低头。记得第一次在北机场飞行时,我从空中看到了西机场的米格-15在起飞,兴奋中我忘情地喊起来:“啊,米格-15起飞了”!没想到我的大拇指无意中触动了机内通话按钮被教员听到了,回到地面挨了一通狠批,说我老毛病又犯了,飞行中精力不集中,得意忘形。


  我们训练所在的北机场与西机场相距不足30公里,为保证空中安全,防止相撞,对天空的占有和使用按不同高度层做了严格的规定:高度2000米以上是米格机的领地,高度1500米以下(其中1500-2000米之间为安全防范区)是我们雅克-18的活动范围,真的好低人一等啊!我开始感到飞初级机太不过瘾,太没意思了,与米格机比,我们外形像蝗虫、速度像老牛、高度像燕雀,简直不像真正的飞机!我的这一情绪刚露头,便遭到了各方面的痛斥和批评,我只好将其埋藏在心底。


     六、陆上跳伞
  1960年4月,我们返回阜新机场后的第一件大事是训练跳伞。陆上跳伞是每个歼击机学员必须完成的校内的训练课目,它不但是为了掌握日后危急情况下脱险自救的技能,还能培养飞行学员勇敢无畏、一往无前的顽强意志和心理品质。一向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与冒险精神的我,对跳伞训练早就翘首以待。不过,当这种极富挑战和刺激的考验真的迎面而来时,它既吸引我,又令我感到恐惧。经过约一周时间的思想动员和有关考核后,空中跳伞开始了。


  4月28日上午,阜新机场春风和煦,晴空万里,两架特意从沈阳空军运输机团调来的“安-2”型双翼轻型运输机停放在起飞线上。9时许,训练跳伞正式开始,先由跳伞教员试跳,接着,学员们每八人一组,按序登机,每组成员的离机顺序是按体重排定的,重者在先,轻者在后,这样可防止空中重叠和相撞。我的体重较轻,组内排序第五,轮到我登机了,背上背着主降落伞,胸前挂着备用伞,身着飞行工作服,负重几十斤拖着沉重的步子一颠一颠地爬上了飞机。我们分左右两排在舱内坐定,教员将系于飞机上的自动开伞挂钩与我们每个人的主伞相连结,飞机开始起飞、爬高。

    起初我的心情还较平静,望着舱外景物变小变远,很快飞机已到达预定的跳伞高度800米,转为平飞,在做完最后一次跳伞航线的转弯对向机场时,机舱内响起了一阵刺耳的电铃声,告知我们做离机准备,我们迅速从座位上站起,面向打开了的舱门。我侧目从舷舱向下瞥了一眼,哇!偌大的机场在身下只有巴掌般大小,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寒气,全身肌肉一阵抽缩,脚也有些发软。还来不及镇定情绪,调整心态,第二次铃声又骤然响起,这是离机命令!恍惚中听到站在舱门旁的教员发出了“跳!”的命令,第一名的身影在舱门口一晃就消失了,我身不由己、机械地向舱门冲去,突然碰撞到身前学员的后背,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顺序还未到,我小步快进地贴身随着前一名的身影,到达舱门的瞬间,教员鼓励似的轻轻在我的肩头一拍,我不管死活地顺势向舱外一跃,根本来不及按地面练习时的姿态起跳,身子就被舱外猛烈冰冷的气流席卷而去,宛如被洪峰巨澜、惊涛骇浪卷走一般,在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刺激下,我不由自主地双目紧闭,全身血肉骤然收缩,瞬间意识恍惚,有如梦中坠入万丈深渊。大概两三秒钟之后,意识很快恢复,我睁开双眼,发觉身子在空中自由飘移,双脚都是张开的,我立即按规定将双腿并拢,此时心想该开伞了,真是心想事成,恰此时觉得头顶有一股突然而至的力量将我向上提拉了一下,我立即抬头仰望,“啊,伞开了!”巨大的银白色的伞衣宛如笼罩在我头顶上的一朵祥云,我欣喜不已,离机瞬间的紧张、恐惧心理此时已为喜悦、轻松所替代,短短数秒,乍惊乍喜,心理上的起伏跌宕之剧烈此前未有,此后难再。


  我迅速调整好坐带,观察自己与降落标志点的位置,尝试着操纵降落伞的滋味,觉得自己下沉缓慢,像是被悬挂在九天之上随风飘荡,有如天神下凡,悠哉游哉,好不惬意。纵目远近地面风光,美不胜收!这比在飞机上看下方风景畅意多了,因飞机有自身的遮蔽死角,而现在鸟瞰下方一揽无余,心里巴不得能在空中多飘游些时辰。

    到底时空留不住,大地缓缓向自己迎面扑来,地面上的高音喇叭不断指挥、提示我们的操纵动作和注意事项,我从容不迫地以正确的姿态在着陆标志旁轻轻落下。从离机到落地空中飘留了约三分多钟,三分钟在人生的长河里只是短短的刹那间,可它却深深烙进了我的记忆中,尽管岁月悠悠远去,却无法淡忘那神奇三分钟的心路历程。说实话,人的勇敢无畏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尽管跳伞之前我做了最充分的思想准备,憋足了最大的勇气,但真到了临跳前的那一刻,心里的畏惧和恐慌还是无法掩饰地暴露出来。但让我自豪的是,在人生的关键时刻,我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控制自己的行为,战胜自己的懦弱,证明自己是一个豁得出的男子汉,而不是窝囊废和胆小鬼。跳伞教员说得好,勇敢的人并不是心里没有畏惧,只是他在危险和挑战面前,能以坚韧的意志和刚强果敢的心理品质战胜普通人所不能战胜的胆怯和畏缩。


  在这次跳伞中,就有个别学员临场退缩,未能实现那勇敢的一跳,最终落得个“胆小鬼”的臭名,在巨大的耻辱中被淘汰出飞行队伍了。数年之后,我在北部湾水域上空又进行了一次海上训练跳伞,在跃出飞机舱门那一瞬,情景比陆地跳伞更可怕:面对黑洞洞、深不可测、海天一色的神秘大海,其惊心动魄的恐怖感,令人不寒而栗,但我毫无迟疑地再次超越和战胜自我,勇敢地纵身海空、扑向了大海的怀抱。

    七、不当和平鸽,立志上前线

  初级机的训练课目接近尾声时,从小道消息隐约得知我可能被留校当初级机飞行教员。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我焦虑不安,因为这绝非我的理想和志向。留校当教员的人选是由教员以上的领导层秘密研究决定的,要等到结业的最后时刻才会宣布。如此事属实,到那时就只有“服从组织决定”这一条路可走了。

     情急之下,我主动约定感情最亲近的张灿荣教员谈心,晚饭后我们以散步的方式离开了营区开始真心交流,我先开门见山、直切主题,将自己听到的关于留校任教的传闻及自己内心的想法一股脑儿告知了张教员,企望得到他的帮助。张在严令我“保密”的前提下,坦诚地向我交了底,他将干部会上如何初定我为留校人选的内幕和盘托出,同时诧异地问我:“许多人把留校任教当做美差,认为其一,工作岗位和地点稳定,长期固守在大后方一地;其二,飞行安全系数大,教练机永远不会上战场,是货真价实的‘和平鸽’。况且,飞机自身的安全性也较之战斗机好得多,有人戏称它为‘空中桥车’,你为什么碰到这样好的美差不要?”他甚至原以为我会高兴得不得了。我坦诚认真地告诉张教员:燕雀焉知鸿鹄之志,我既已立志献身空军飞行事业,就将自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我的目标和理想决不是做一只和平鸽,而是要做一只真正搏击长空的雄鹰,当一名无畏的空中猎手,我要飞遍中国空军最先进的歼击机,我要奔赴战斗部队和空战前线建功立业。

  人生短暂,机遇难求,哪怕做一颗流星,我也要让自己的青春闪光一次!我把张教员当做最知己的师长和朋友,恳请他帮我摆脱留校的命运。我的革命激情和充满血性的高远志向,深深感染、打动了他。沉思良久,他诡秘而狡黠地暗示我:如果适当在关键技术动作上,例如着陆动作给人印象差一点,那么,留下任教的可能性自然会大大减少,因为留下任教的人技术必须非常过硬,尤其是着陆技术。现在的留教人选只是初定,结业之前都是可变的。我立即心领神会。此后的数个飞行日里,我故意在着陆动作上出点茬儿:不是“拉平”过高过低,就是“拉飘”,要不就是接地动作成“山羊跳”。着陆技术的“不稳定”果然引起了中队干部和教员们的强烈不满和反感,只有张灿荣教员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他还不时趁无人在场轻轻提醒我:“要适可而止,注意保证安全”。

    几天之后,张教员悄悄告诉我,经干部会议重新研究决定,我的名字从留校名单中去掉了。一场心病解除了,我欣喜万分,心中对张教员这位好军师充满无限的感激之情,没有他暗中相助,指点迷津,我的人生历史将会改写。张教员不但在留教问题上暗中助我,他在平时的教学中从来不摆教官架子,性情极为平和,没对我红过一次脸,他那润物无声,春风化雨般的育人传技理念深深赢得了我的崇敬和亲近,生活中他把我当作朋友和兄弟,处处表现出山东人特有的豪爽和率真,我俩之间肝胆相照,无话不谈。离别前夕,他送给了我几件难忘的礼物和珍贵的照片,并对我往后的人生之路做了许多叮嘱,提出了宝贵的意见,寄以深切的期盼。他是我当兵以来遇到的第一位最好的良师益友,亲密的同志和兄长。他是山东泰安市人,也因此山东人在我一生的印象中都是可亲可爱的。尽管时间的长河已流去半个世纪,但张灿荣教员在我心中的位置及其音容笑貌依然长存,那一段刻骨铭心的师徒之情,兄弟之爱永远也不会忘却。

    八、米虫、饭粒事件
  1960年6月下旬,我完成了初级机的全部训练课目,结业后离开了一团一大队(阜新),回到校部锦州接受新机种“米格-15比斯”的理论培训。期间,为了密切军民关系,我们利用党团日活动时间深入农村进行助民劳动。与当地农民一接触,发现农村形势并不是“一片大好”,“三面红旗”也并没有给人们带来喜人的景象,到处食物紧缺,农民饥不果腹,不少人以玉米茬子(脱粒后的空壳玉米棒子磨成粉)为食。表面上谁也没有怨言,其实人人心中充满了酸楚。对照自己优越的生活状况,忧国忧民之情顿生,我十分同情他们的困苦,但又爱莫能助。为了自我心理上的平衡和安静,只好牵强地告勉自己:一定努力学习好本领,保卫好祖国的领空,否则,就对不起我们的衣食父母。此时城镇居民和部队干部都开始压缩粮食定量标准,大家都只能吃五六分,最多七八分饱,唯有对飞行人员和海军的潜艇人员供给标准不减。


  当时,周恩来总理讲过:“我们和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也要保证飞行员的供应”。领导传达总理的讲话时,全体飞行人员无不感激涕零、激动万分。就在这全国全军勒紧裤带过苦日子的非常之时,自己无意间捅了一个大“篓子”:一次用餐时,我发现饭粒上有一只米虫,便不加思索地将粘有米虫的几粒米饭捡出来放在桌面上,当时,谁也不在意它。可到了晚上中队集体点名时,队长不指名地批评说“我们有的学员随意浪费粮食,吃饭时因为一只小米虫就把一大砣米饭丢掉了,完全不顾国家当前的困难”。这是指我吗?既像又不太像,我心中在犯嘀咕。又过了几天,全大队学员点名,教导员还是不指名批评:“我们有一个学员吃饭时因一只米虫把半碗上好的米饭倒掉了,大家想想这是什么行为?这是在犯罪!”这是指谁呢?我听得更加疑惑。没过多久,校部召开全体军人和职工大会,薛副校长在进行生活讲评时,列举了学校近期发生的各类违法乱纪和不良现象,其中一例提到:“我们有一个飞行学员用餐时就因饭里有一只米虫,便把好好的一大碗米饭倒掉了,这种大少爷作风是人民军队的本色不能容忍的。这种做法,对得起党和人民对我们的关怀吗?对得起当前的形势、对得起勒紧裤带过日子的周总理和全国人民吗?”终于,大会过后教导员找我谈话了,他指责我觉悟太慢,对前后三级领导的不指名批评置若罔闻,麻木不仁,没有主动地自我批评和检讨。
   天啦,此时我才明白,原来三次不断夸大、不断升级的批评,都是冲我而来的,我委屈极了,感觉蒙受天大的冤枉,眼泪差点滚落出来。我当即陈述了事情的真相,断然拒绝了随意夸大其辞,不符事实的批评。领导认为我觉悟太低,没端正对待批评的态度,以后又多次发动学员干部找我谈话,并让我好好学习刘少奇同志《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正确对待批评和委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虽然批评的事实有出入,但要领会领导批评的精神等等。眼看继续执拗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反正也不是重大政治原则问题,我只好将个人委屈吞进肚里,顺坡下驴,将自己臭骂几句了事。这件事情我一辈子都把它当作铭鉴:在以后自己也当了领导,每要批评下属的时候我首先总要问问自己,你把事情的真相搞清楚了吗?

    九、高级机——成就歼击机飞行员之梦

  约两个月的高级喷气机航理集训结束了,1960年8月,我奉命来到本校三团的训练基地——辽西走廊的绥中机场,它南临渤海之滨,西靠秦皇岛和山海关,东与兴城葫芦岛为邻,北面是渐远渐高的辽西北山地。机场座落在一片滨海平地,营区为成片望不到边际的、树枝挂满硕果的苹果园。初来乍到,迎面海风轻拂,空气格外清新、滋润,海滨的天空,苍穹深远,明净如洗,蓝天白云,海空映衬,令人心情豁然清爽。起降场也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平坦宽广的滨海机场中央一条长宽2400X60M的水泥主跑道足可供任何军用喷气机起降,道面极为平坦、洁净,一个场务连的兵力天天为它维护、清扫,因为喷气式发动机“吃”不得任何沙粒和尘土。


    我的高级
机教员是付建海和徐树林,前者山东人,慈眉善眼,总是面带微笑,讲话语调轻柔温和,活像一个姑娘家,非常可亲可爱;后者黑龙江人,是位新教员,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处事也很随和。我对这二位教员非常满意。经过半个多月的思想和技术准备,1960年9月14日,我终于实现了在高级喷气式教练机“乌米格-15比斯”上的第一次带飞,尽管是带飞,但它在我的飞行史上是一次巨大的飞跃,它使我实现了三个重大转变:由初级机——高级机的转变;由螺旋浆——喷气式的转变;由低空低速——高空高速的转变。比起雅克-18,它真的高级多了,它那带35度后掠角的银白色中单翼和高高翘起的尾翼活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银燕,彰显出矫健、英武的雄姿;密闭、自动温控座舱能保证飞行员体感温度舒适,再也不受严冬空中冻害之苦;前三点式的起降布局保证了良好的舱外视野;尤其是它灵敏度极高的操纵性能使飞行中改变姿态轻松自如。


    当然,它带给我的第一个兴奋点是其起飞时的加速性,滑进跑道后,油门一推,飞机就像离弦之箭,风驰电掣般嗖嗖地滑跑、抬头、离地、升空,思维总跟不上飞机运行的速度,操纵动作稍微迟缓,飞机就会超出规定的速度和高度。首次飞行我认知了它的加速性和爬升性能非常优越,操纵性也忒灵敏,也因此对飞行员的操纵动作要求更柔和准确,反映更要灵敏快捷,精力更要专注集中。由初级机"雅克-18”——米格机的过渡,有如驾老牛——骑骏马,起初心理难免紧张,动作每每忙乱,自己原有的飞行素质和技术水平已远远不能适应新机种的要求。在教员的帮助下,我努力找出自己的问题,针对新机种的特点和要求加强地面苦练。为练注意力快速转移和主次分配,我把自己关在座舱里一呆就是一两个小时;为练习判断着陆时的拉平高度,我走平台不计其数;为熟记成百上千的飞行数据,我睡前醒后总要默背多遍,直至记得烂熟。我相信自己的天赋,更知道勤奋的重要,我一定要用超常的努力,争第一等的成绩!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1960年9月30日,我在高级教练机上经杨副团长带飞考试合格,在全中队第一个批准放单飞。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单飞,是在单人单座舱的战斗机“米格-15比斯”(米格-15的改良型)上进行的,这种飞机是朝鲜战场后期的主力参战机型,它在50年代中期的国土防空作战中也立过战功。


  我非常得意,庆幸自己在中队学员中能第一个单飞,当我开车后,单独从停机坪滑进跑道,听到塔台一声“可以起飞”的指令时,愉悦而激奋的心情随着飞机的飞奔前进跃上了蓝天,在碧海苍天间特别豪迈而舒展。啊!这可是我平生驾驶真正的战斗机第一次飞上浩浩长空!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豪与成就感在我的潜意识里油然升腾。我极力平抑着自己的激动和兴奋(以防乐极生悲),认真按程序完成好每一个动作,尽心尽力地争取做得最好。但是,由于风向风速的突然变化及把握战斗机与教练机的不同特点和经验不足,着陆动作不如人意,但是单飞的梦想我已实现。这一天,离我参军的时间只有两年零一个月,我没有让岁月蹉跎,我用青春的黄金时段书写自己的飞行历史,并不断向新的高度攀登和冲击。随即而来的这个国庆节,我过得非常舒心惬意,感觉自己的命运与共和国紧紧相连,自己的事业与共和国一起成长。

     十、与雁群亲密“接吻”

     节后第一个飞行日,碧空如洗,高远的天际飘挂着几片薄如轻纱的毛卷云,这正是“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的金秋时节。我怀着节前单飞时余兴未尽的良好心情,驾驶着“比斯”战斗机再次单飞,起飞后高度上升至200-300米,正当我向左压坡度转弯时,突然在我座舱的左前上方出现了一线黑影,我来不及辨认和躲避,黑影就从我的头皮上一闪而过,几乎在此同时,飞机突然间抖动了一下,飞行经验尚缺的我,当时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按部就班地将飞机平安驾驶回来,落地关车后,当地勤人员准备给飞机挂牵引杆时,惊诧地发现机头进气道正中位置有一个碗口大的被外来物撞击后形成的破损大洞。机械师问我空中遇到了什么,这时我把起飞后一转弯时遇到的一幕如实告知了他,他幽默地说:“机长,你真走运,大雁与你接吻了!”随即他伸手进到破损的洞里对飞机损伤情况进行检查,结果掏出了一把把血肉模糊的雁毛和碎骨烂皮。

    自然,这架负伤的飞机当即拉回机库进行全面检查和修理了。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无知也无畏。当空中机鸟相撞时,我并不知道它的严重后果,因而也未向地下塔台报告。事后得知,飞行中与大型飞鸟相撞,受重力加速度的作用,其撞击力产生的破坏能量是巨大而致命的,如果撞击部位在飞机要害处,重者可机毁人亡,轻者可能失去操纵被迫弃机跳伞,因撞鸟引发的严重空难事故中外航空史上曾多次发生。事发当天,全场立即停飞回家进行安全教育和整顿,并认定这是一起因自然灾害引起的严重事故征候,所幸我将飞机平安驾驶回来了,没有追究我的任何责任,但告诫大家,日后如遇到任何感觉异常的情况,都必须立即向地面报告,以得到及时的帮助和指挥。此次意外空情使我明白,飞行中有时“出事”是自己主观上无法预料和防范的。有人说,飞行是七分科学,三分冒险的事业,有时生死就在一瞬间,而且由不得自己,所以,怕死鬼是不敢在这一领域涉足的。怪不得斯大林称赞飞行员是具有“坚强的性格和善于冒险的人物”。而我这次经历,则是在“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知状态下的侥幸脱险。也不知是哪方神灵保佑了我,真该谢天谢地。

    十一、困难时期的国与家
  上世纪60年代初,因天灾人祸,国家陷入三年困难期,我亲历和见证了那场全国性的苦难。由于重革命轻生产,时时事事以阶级斗争为纲,大刮共产风、大割资本主义尾巴(主要指农民的自留地和集贸市场),三面红旗(指总路线、人民公社、“大跃进”)喊得整天响,极左激进的思想和行为没人敢言敢抵制,社会生产力,特别是农村的生产力遭到极大的破坏,城乡人民生活极其困苦,物资特别是生活物资极度匮乏,所有吃“国家粮”的职工干部和军人的粮食定量标准一降再降,人们根本吃不饱肚子。农民更惨,他们食不果腹,普遍以糠菜代粮,是名符其实的“吃糠咽菜”,更有以树皮、草根和泥土充饥者。

    我们驻地附近村庄的野菜挖光,榆树皮吃光,许多老乡来我们营房的垃圾坑找果皮和烂菜叶充饥,如发现我们空勤灶丢弃的鸡头鸡脚那就要打破脑袋争抢了。为顾及群众和军民关系,领导号令我们吃苹果不削皮,空勤灶的鸡头鸡脚集中起来晚上深埋,不要让群众发现。
  

    看到当地百姓生活那么凄苦,我的心里十分酸楚,一种忧国忧民的心情总萦绕着我。比起他们,我们的生活简直是天堂,在国家最困难的日子里,我们依然享受“特供”的优厚待遇,只是有一段时间猪肉供应不上,暂时以牛羊肉替代,少数人(也包括我)吃不惯,领导便动员我们:“你们不要把吃不吃羊肉当作个人的小事,现在国家有难,猪肉一时供应不上,同志们要拿出党性和共青团员的先进性做保证,克服一切困难,为了革命利益,为了飞行事业,一定要多吃牛羊肉,以保证有充足的营养和强健的体质。”领导的动员令并不荒诞可笑,那时我们都把自己的生命和身体的“所有权”视为党和国家的财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爱护身体就是维护革命利益。我记得第一次吃羊肉时为了积极响应领导的号召,我要了一大勺清汤煮羊肉直接泡在米饭里,本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表现一下吃羊肉的英雄气概,可刚嚼了几下,觉得气味不对劲,为防止呕吐,我像吃苦药一样使劲吞了下去,可那股膻臊味从喉咙里往上窜,为了压住它,我赶紧喝了一大口羊肉汤,这下可真叫“欲盖弥彰”,汤里浓烈的膻臊气更刺激了敏感的咽喉,胃里立即掀起了巨澜,我知道已无法压制呕吐了,但我在校部学习期间因米虫丢饭粒而挨批挨整的教训记忆犹新,况且目前形势下糟蹋肉类食物会是何等罪过!因此,我把已呕到口腔的食物硬是拼命用双唇憋住,同时端起那碗羊肉泡饭疾步向厨房的后门冲出,在一墙角拐弯的犄角旮旯的下水道边,我将肚里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碗里的汤饭是无法再吃下去了,我环顾四周无人,像做贼一样赶紧将它倒入下水道顺流冲走,还好,这次“罪证”掩饰得无人知晓,否则,影响和后果将不堪设想。打这之后,我每每望“羊”兴叹,闻“羊”色变!不过,事物也是变化的,步入中年之后的我,居然又学起了吃羊肉,只是对其做法吃法很挑剔就是了。
  

    国家的经济困难和饥荒波及到千家万户,我家当然也在其中。起初,父亲来信说,公共食堂吃不饱,大家饿得日子没法过。我曾一度饱汉不知饿汉饥,认为他思想落后,对人民公社缺乏正确认识,在回信中给他讲了一大通革命道理,教育他正确认识形势,要相信党相信毛主席,困难是暂时的,前景是光明的,要坚信“三面红旗”不动摇,做一个模范好军属等等。可坏消息接二连三的传来:先是妈妈因饿饭病倒(她把食堂分配给自己的少量饭菜常常省给最小的弟妹吃);接下来是三妹眼病突发无钱医治;两个最小的弟弟先后因饥饿身亡;最让我悲恸的是1960年2月11日的家书传来噩耗,公公(祖父)在饥饿中永远离开了人世。此前的家信中曾称公公因吃公共食堂饿得快不行了,他非常想让我回去见上一面。可当时空军对航校飞行学员有一项死规定:未毕业之前无论任何理由概不准假探家。后来我陆续听说,公公在临终前神志非常清醒,他强烈地表达了人生最后两个愿望:一是希望吃一餐饱饭;二是希望我能回到他的跟前,让他看我最后一眼。在今人看来,可怜的老人这两个最后的要求并不算高,也不难实现。可在当时,他的两个愿望竟成了高不可及的奢望,均告落空,他是带着悲切的期盼和失望走的。我读着父亲的家信,心里一阵阵堵得发慌,阴郁的心情充满悲哀、凄凉和伤痛,无奈无助的我,好几天神情恍惚,公公的影子时刻缠绕着我,他仿佛还活在我的梦幻世界,他那慈祥的面容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我们祖孙俩十八载形影不离,相依相伴,那种身前耳旁的厮磨,那种同床共眠的血肉连结和情感的交融,岂是万里关山能够阻隔,岂是悠悠岁月能够淡去!公公对我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可生前我还来不及对他回报万一,弥留之际,不能为他送终,故去不能为他披麻戴孝。孙儿对不起他!我的心深深地自责、自愧、自痛,我对公公充满绵绵不尽的欠疚之情。这就是一个以身许国的年轻军人内心深处的哀伤和无奈,我初次了解体会“忠孝难两全”的含义。此时此刻,我身不由已,情不由衷,唯有黯然神伤,悄悄为公公啜泣,小时候与公公生活在一起的那些往事,一幕一幕,时断时续地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涌动,我只有用回忆来缅怀他,仅此而已……

    国与家的灾难和不幸,给我的心里烙下了伤痛,留下了层层的阴影,思想也平添许多难言的困惑,给我正在春风得意的飞行事业也带来了重重困难。由于我党坚持反对苏联共产党的修正主义和大国沙文主义,中苏关系全面恶化,原本按照苏联援助体制建立起来的航空工业及其供应体系顿时陷入瘫痪,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背信弃义,全面撕毁合同,撤走专家,停止对我国的航油和飞机零配件供应,而且还乘人之危,逼我国偿还斯大林已表态不要了的朝鲜战争时期的债务,我国空军建设事业面临前所未有的困难,当时空军在飞机器材和燃油供应上只确保两个重点:一是前线作战部队,二是援外对象。其它飞行部队和航校实行停飞或半停飞。我们偏偏是指定的援外飞行航校,担负着无偿培养越南、古巴、阿尔巴尼亚等国家飞行学员的任务。这是毛主席当时执行的“毫不利已,专门利人”的国际主义方针,宁可自己的飞行员不飞,也要帮国际上与我立场、观点相同的穷国、小国,把他们的飞行员优先培养出来(越南、阿尔巴尼亚后来均忘恩负义,极尽反华排华之能事)。我们国内学员则被迫延长学制,飞行训练时间大大压缩,一个月只有一两个飞行日,勉强保持原有技术。这期间当然不会让我们闲着,航理、政治理论和文化课时间大量增加,每月还安排一定的助民生产劳动和帮基地农场从事生产活动。面对这种窘境,尽管大家心情浮躁,思想困惑,疑虑重重,但谁都不敢发牢骚、讲怪话,因为此时正当飞行员培训的紧缩和困难时期,学员因各种因素(主要是政治思想、技术和身体)引起的淘汰率很高,稍微表现欠佳,就有可能清理出局,所以大家都非常自重自爱,诸事谨言慎行,唯命是从,做事任劳任怨,埋头苦干。思想上更不敢与党离心离德,不敢怀疑党的方针政策有什么问题。人们把当时的一切灾难和困难都归因于自然灾害、阶级敌人的破坏和苏修的背叛,即使处在饥荒灾区的农民,依然饿着肚皮拥护共产党、歌颂毛主席。那时各地民风淳朴,社会秩序井然,犯罪率极低。这种现象令后来的社会学家都难以释疑,依敝人愚见,当时社会能保持稳定之原因,一是共产党、毛主席威信威望很高,人民相信他们;二是思想教育抓得紧,抓得及时;三是没有贪污腐败,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带头节衣缩食度难关,要穷要苦大家一起穷一起苦,大家心理较平衡。
  

    这期间对飞行学员的政治思想工作重点是开展“两忆三查”(两忆:忆阶级苦,忆民族恨;三查:查立场,查斗志,查工作),通过骨干带头,典型引路的方法,把大家对旧社会的阶段仇,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民族恨,以自己的切身经历和家庭遭遇过的血泪事实为教材,予以充分地揭露和倾诉,对他们欠下的历史血债进行声讨和斥伐。飞行人员的家庭在旧社会几乎都有一本血泪史,尤其是年长些的飞行干部,他们亲历了旧社会的苦难,很多出身北方的家庭都有亲人在日本鬼子的兽行和杀戮中受辱或丧生,国仇家恨把大伙儿的心凝聚在了一起,仇恨燃烧成一团烈火,每每在忆苦会场讲述往夕的苦难遭遇和悲惨命运时,讲述者和倾听者都禁不住涕泪俱下,会场常常啜泣一片,其情十分动人。我也整理了自家亲人在旧社会的不幸遭遇,在小会上作了典型发言。通过这种生动具体的相互教育,确实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大家因为有共同的家仇国恨而同仇敌忾,并由此转化成憎恨旧社会,热爱新中国,仇视侵略者,捍卫国与家的意志和决心,同时也转移和消除了对当时困局的疑虑与迷茫。最后,自然要落实到检查自己的阶级立场站得牢不牢,革命斗志旺不旺,工作干劲大不大的实际问题上。

    在“两忆三查”之后,紧跟着开展了“向雷锋同志学习”的活动,雷锋当时还活着,但他的事迹在沈阳军区已非常出名,我们共青团员经常集体学习他的先进事迹。雷锋日记中的四句话:“对同志要像春天一样的温暖;对敌人要像夏天一样残酷;对困难要像松柏一样的坚忍;对个人主义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毫不留情”已成了我们行动的楷模和生活的座佑铭。当时学雷锋决不是停留在口头,非常重视和强调“学雷锋,见行动”,大家争着抢着做好人好事,打扫卫生,参加劳动,哪里最累最脏就抢着往哪里上,休息日主动去伙房帮厨;晚饭后的自由活动时间开展相互谈心;谁人家中有困难,大伙儿就凑钱偷偷为他寄回家;不时组织去农村访贫问苦,那就更要发扬我军光荣革命传统,抢着帮老乡挑水,扫院子,理发等等。总之,在那困难的岁月里,由于适时开展了有针对性的政治思想教育和积极向上的学先进活动,大家的情绪都很稳定,学习上进风气浓厚。

    十二、毕业前夕——在航校的最后日子里
    1962年初,全国性的困难局面开始出现转机。得感谢李四光(我国著名石油地质专家,时任石油部长,是他的理论发现了大庆油田)和一线石油工人,大庆油田经过两年多的开发,大大缓解了航空燃油供应的困境,我们的飞行训练得以逐步恢复正常,至6月初,我已完成了航校高级喷气机的所有驾驶飞行科目,满怀信心地迎接航空兵部队接受人员对我的考核和验收。让我喜上眉梢的是,前来接收我们的大单位是广州军区空军所属的空18师和空26师,其驻防基地分别是长沙和广东遂溪。这下,起码我可以回到南方了,毕竟,那里有我更喜爱的自然环境和生活习惯,更有我浓浓的故乡情怀。临近考试前三天,更叫我喜出望外,据透露,我的大名已正式确定在空18师,真是大喜过望,这岂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当时的心情真是喜滋滋、乐悠悠的,这不但意味着我可以回到故乡的省城,而且可以加入到一支有过抗美援朝和入闽作战卓越战绩的英雄部队,为实现自己早日参战、建功立业的理想提供了良好的环境和平台。我抑制住自己欣喜过望的心情,全力准备着部队对自己驾驶技术的考核。
  

    6月14日,雨过初霁,夏日的海滨机场,习习微风迎面吹拂,带来了海上的湿润和清爽。起飞线上,米格战机一字排开,等待主人的驾临,举目仰望,高天流云,呼唤着我最后展翅一搏。这是在航校的最后一个飞行日,它对我有特殊的意义:既决定我能否顺利通过考核取得进入空18师的门票,又是对母校的告别飞行,要给辛苦培养我的领导和教员留一个良好的印象和纪念。每人都要考试两个科目:第一是航线起落,主要看起飞落地技术,在单座战斗机上进行,考官们在塔台观看打分;第二是考核编队飞行技术,考官在高教机后座评分。先进行第一项,登机前我的心情特别兴奋,进入座舱后,我极力使自己心态冷静,镇定下来,几年来的飞行经验告诉我,只有保持一颗平常的心态,身心才能自然放松,技术才能正常发挥,任何过度的兴奋和紧张都会导致技术的发挥失常。
  

    按照预定计划,我这次起落飞行应该连续三次,因为第一次是我在校期间按训练大纲规定应完成的指标架次,后两次才是正式考试的指定架次。我起飞后心情很轻松,精力充沛,全力以赴地做好每一个动作,飞机也异乎寻常地听话和驯服,第一次落地动作非常轻巧,接地瞬间的两点姿态很优美,目测位置也十分准确,我轻柔地保持住两点滑跑姿态,在得到“可以连续起飞”的命令后,油门一加,飞机又迅速再次离地,我暗自告诫自己:不能为刚才的成绩沾沾自喜,下面的起落才是考试的开始。第二次落地,动作跟第一次一样漂亮,就好像有神灵助我,这两次落地都是超常发挥,比平时飞得还要棒!我正准备再次连续起飞,塔台却向我发出了“停止起飞滑回来”的指令,我一面执行命令,一面在心里嘀咕,为何还没飞完计划指标就让我回来?下飞机后,我主动走向塔台,向广空和空18师的主考官们请示飞行错误。主考官之一的空18师马骞副团长笑嘻嘻地对我说:“小胡,你飞得很棒,落地动作很漂亮,两次都给你打5分(最高分),希望你再接再厉,把下面的编队飞行考好。”我一面恭敬地回答“是!”并向其敬礼,一面在心里暗暗窃喜。校方的塔台指挥员朝我补充了一句:“考试官们认为你可以了,所以砍掉你的一个起落,就算你为国家节省了油料,为航校作贡献了”。我笑而不语。接下来的编队考试我以同样5分的优秀成绩而告结束。航校的飞行历史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1962年6月17日,航校领导为我们举行了隆重的毕业典礼和授衔仪式。当宣布颁发给我毕业证书并同时授予少尉军衔时,一股暖流从心头升起,我极力控制自己湿润的眼眶,不要叫热泪涌现。此刻思绪纷繁,感慨万千,近四年来的摔打、拼搏和磨砺,铸就了今天的基础,这一段人生路上所经历的转折,变化之大,收获之多,见识增长之广是前所未有的。多少痛苦磨难,多少坎坷曲折,我都披荆斩棘,锲而不舍地超越并熬过来了。今天,我的第一个人生目标和理想终于实现了,四年的媳妇熬成了婆,我已正式成为一名具有大专学历文凭的少尉军官和歼击机飞行员。当然,我也清醒地知道,这只是阶段性的成绩,只是新起点的开始,往后的路更长,风险会更多更大,但我既然已迈出第一步并获得成功,就一定要把今后的路走到底,不管它有多少艰难险阻!

   就在我意气风发,庆幸事业初步成功的同时,烦恼、羞涩和尴尬也紧随我而至。毕业前夕,家中意外地出了一件大事。大概是临近毕业考试前半个月的一天,大队主管学员思想工作的吴副政委突然找我单个谈话,他先试探性地寻问我,最近家中情况怎样,来信中反映什么问题没有,我诚实地做了回答。他再次追问:“你父亲有什么事情没有?”我肯定地回答:"从来信中未发现有什么问题,要不我可以把近期所有家信交给组织查看"。从领导的口气里我敏锐地预感到父亲可能有什么不测,到底是何事,我心里也发懵:“如果组织上了解到我的父亲有什么问题,无论是凶是吉,都请如实告诉我,我一定会正确对待和处理的”。


  我当即向吴副政委做了认真的表态。吴见我态度真诚恳切,认定我是个不知情的局外人,当即好意安慰我:“小胡,你的家信我们不看了,我们相信你是诚实的,既然你不知情,那我就把实情告诉你。我们从你们毕业前的家庭政审外调材料中得知,你的父亲表现不太好,被政府列入了管制对象,但他的问题性质属生活作风之类,不属政治问题,只要你能正确对待,不会影响你的飞行前途和毕业分配。”他接着代表组织正式对我提出两条要求:一,态度要正确,是非要分明。不能同情袒护父亲的错误,要支持地方有关方面对他的处理,思想上要同他的错误划清界线,同时要加强对他的思想教育,以后再不要给军属和你的脸上抹黑。二,要放下思想包袱,打消不必要的顾虑,集中精力搞好毕业前的各项工作和飞行,一定要排除干扰,保证飞行安全。我当即表示一定完全照领导的要求去做,当我进一步寻问领导,父亲所犯的具体错误到底是什么时,吴副政委关爱地说:“知道太具体了会分散你的思想和精力,你了解这么多就可以了,要想了解详细情况,等你毕业考试后我们再谈。对你今天的表态我们是满意的。”谈话之后,我立即给父亲写了一封长信,其内容大致是责问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误,为何对我隐瞒不报;要求他遵纪守法不要给军属的光荣牌和我的脸上抹黑;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声称他的一切行为均由其自身承担责任和后果,我绝不会同情、原谅和帮助他,我不能也不会替他扛下他所犯的烂事,我只会同他的错误划清界线;如不听劝告,坚持错误,必要时将脱离父子关系。我在信中使用的语气和言辞是严厉、不讲情面的,我这样做,一方面是想给他点厉害,让他有所震动和收敛,以后老老实实做人;另一方面也是发泄自己因遭受连带影响而引发的烦恼和愤怒。在我懵然无知的情况下,突然面临领导此类谈话,且又处在毕业的关键时刻,其时我的心情是非常沮丧糟糕的,尽管我一时不知他具体犯何事,但已经可以肯定的是:他干的一定是坏事、丑事,见不得人的事!这对于正积极追求事业发展和思想进步,把名誉看得重于一切的我来说,不啻是扣一只屎盆在自己头上,因一个不争气的父亲而连带蒙受羞耻,心理的压力和阴影会有多大!尽管我当时的心情非常不好,但为了兑现对领导的保证和承诺,表面上我必须装得若无其事,还要强制自己思想不走神,保证飞行的照常进行,不能让领导和同学们察觉我有什么心理负担。当毕业考试的最后一个飞行日尘埃落定后,吴副政委没有忘记对我的承诺,他及时找我补充谈话,这回他不怕影响我的精力和飞行了,率直地把父亲所犯的具体错误告诉了我:数月前,父亲与邻村一张姓无丈夫的淫妇通奸时被其家人撞了个正着,该女子受到其家人的辱骂和奚落后觉得羞于做人,便负气自缢身亡,女方家庭自然将一切责任推到奸夫身上,当即纠集族人要将死者抬到我家并要父亲以命抵命,父亲闻风而逃,母亲难以招架,此事掀起的人命风波在当地无异于一场小地震。最终,政府有关部门看在我家是军属的份上,出面进行调停处理:


   一是由我家负责死者的安葬费用和棺材;二是将父亲列为“五类分子”(当时将地、富、反、坏、右五种人称为“五类分子”)中的“坏分子”,令其在自家老实生产劳动,接受有关方面管制教育两年。领导同我谈具体情况后,再次安抚我:“我们报经各级领导研究认定,你父亲所犯错误的性质是属生活作风问题,不是阶级立场和政治态度问题,只要你能正确对待和处理,不会影响你的飞行事业和前途,国家培养你代价高昂,我们不会轻率处理一名飞行员。你父亲的问题,我们在向部队移交你的档案时,已向接受方说明了,他们不持异议。”就在离开航校前的一个晚上,接受方空18师的政工干部胡德荣政委代表接受方直接找我进行了一次长谈,内容主要还是谈我父亲的问题,除重申校方领导的看法和观点外,他特别关爱地希望我一定要放下思想包袱,轻装前进,不要带着思想负担和心理阴影去部队。他说,去部队后第一阶段的训练改装任务非常繁重,需要有一个朝气蓬勃、轻松自信的好心情去面对。


  为了使我彻底打消各种思想顾虑,他还进一步引申党的干部政策历来是既看家庭成分和出身,更重本人态度;既看个人历史,更重现实表现。过去许多老干部家庭出身都不好,甚至老子反动儿革命的例子也不少。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家庭和父母,但我们可以选择如何去面对。我们参加革命队伍后,对家人的行为施加影响是有限的,我们不可能为他们的思想行为负责,更不能替他们承担后果。胡政委还要求我不要有断绝父子关系的想法,也不要嫌弃、冷落他,人都难免会犯错误,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关心,鼓励和引导教育,以便接受教训,保以后的平安无事。胡政委的一席话,使我如沐春风,心情顿觉好了许多。在以后的岁月里,胡政委成了我最亲近的领导和知心的朋友。

    领导们与我推心置腹的谈话,排遣了我心中的疑云和烦恼,消除了顾虑,抚平了创伤,较快地抖落了因父亲的丑闻而重压在我身上的沉重思想包袱,感受到了革命队伍的关爱和温暖,同时,我也经受了如何应对家庭、亲人中发生意外事件的冲击,锻炼了心理承受能力。不过,坦白地说,家庭伤痕留下的阴影,曾经像一块挥之不去的阴云长久笼罩在我的心灵深处。尽管父亲一生为我付出很多,我从来不忘记他的功劳和奉献,但他这次灾难性的大错误,我好久都难以原谅他,他给家庭、给妻儿带来的伤痛和损害是永远都无法从记忆中消失的。从那时起,我就立誓:今后自己做了父亲,一定要承担起对妻儿的道德责任,要走正路,要堂堂正正、规规矩矩地做人,要给儿女做个好样子,走个好路子。起码不要因为自己的一着不慎让儿女受辱蒙羞。

    人的一生可能会犯各式各样的错误,但有两种错误要力戒一辈子不犯,一是政治错误,犯了代价太大;二是男女关系错误,犯了永远会羞于见人。我认为,把握住了这两点,就是把握住了自己的大节和大德,就是把握住了做人的底线。这样,即使一生没有大的作为,也活得正气秉然,活得轻松舒坦。当走到人生的尽头,当临终弥留之际,就不会因历史污点而自责,不会因卑鄙庸俗而羞愧,可以上对祖宗,下对儿孙了。


  1962年6月17日夜晚,心思复杂、多情善感的我噙着热泪,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三航校绥中基地的领导和教员。在车站,当带飞我近两年之久从未红过脸的付建海教员和多次与我谈话、对我关爱有加的大队吴副政委同我握别时,我的感激之情瞬间化为热泪夺眶而出,我的喉咙哽塞得连一句完整的话语都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点头,口里喃喃地重复着“谢谢,谢谢”这个简单平常而在此刻却深含千言万语的单词。


  我们登上了列车,一挥手,那些往日亲切熟悉的面孔就渐离了我的视野。夜幕中,伴随着列车有节奏的咔嚓声,我们告别了抚养、培育我们四年之久的东北父老和航校。列车呼啸着沿渤海之滨向关内进发,我凝眸远望着窗外,面对星光璀璨的夜空下莽莽苍苍、无垠无边的东北原野,心中油然滋生出一种淡淡而略带苦涩的眷恋之情,呵,人生最青春亮丽的四年,我在这片黑土地上接受了军队文化的洗礼,用热血和忠诚书写自己的壮志,用坚韧不拔的毅力执着地追求自己的飞行事业,一步一步在人生的道路上前行,给黑土地留下了一串串深深的足迹。我思绪万千,浮想联篇,既有对过往岁月的绵绵回忆和眷念,也有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和憧憬。列车的咔嚓声依然不停,它将我的心、我的情,载向遥远的南国,带回故乡的土地……



作者: 53675849    时间: 2016-12-22 22:09:53

胡世昌是三航校15期乙班学员,他提到的中队长刘聪林后来任三航校参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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